這件事最終是怎么解決的?
哦,慧老跟她誠懇地道了歉。
雖然他的本意是好的,按照他的想法發展下去,結局也該是好的,沒辦法,中間出了變數……現在術已經破了,氣也散了,他的設想再妙也只能是一場空。
蘭疏影態度和緩了些,溫聲告訴他:“既然這次嘗試失敗了,接下來,還請慧老不要插手。”
她直視對方的眼睛,灰白瞳孔澄澈如鏡,里面是對方溝壑縱橫的臉,配著那份擔憂,格外沉郁。
反觀她這里,目光清澈,自信,不容拒絕的堅定。
自己的事,沒有讓別人替她勞心勞力的道理。
還有更重要的:她不愿被別人安排。
這一次,由于信任和溝通的缺失,后果只不過是破了個幻境……下次再有意外呢?
“唉,你放心吧!這次是情況特殊,必須瞞著你才奏效,再有下次,老頭子一定會先同你商量,絕對不再自找沒臉了。”
老人自知理虧,態度很好。
他屈指蹭了蹭鼻子側面,低聲跟她交代實情:
“丫頭,你也知道,我牽引過魂器的‘氣’,眼下已經生亂,還沖破了你設的封印,它里面的東西怕是要恢復意識……”
沒有回應。
在他低頭說這段話的時候,蘭疏影兀自采取行動,她對著魂器打出一串繁復手印,慧老話音落下時,這邊已經進入收尾環節。
正是她的獨門手藝——加強版靈魂封印。
魂器表面,時而出現一張無聲咆哮的模糊面孔,這是奧因克的本相,一個豬頭怪物。
它一有浮上來的意思就會被封印按回去。
如此循環十幾次。
奧因克再次失去意識,魂器也徹底安靜下來。
蘭疏影回過頭:“嗯?”
慧老尷尬道:“……沒事了。”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對了,剛才幻境破開的時候,我看見一些東西。”
慧老微怔:“是什么?”
“十八個泛著血光的球,我想,應該是對應著煉獄的層數……還有一道很淡的影子,是卷軸模樣的……”
蘭疏影詳細描述了那些東西的樣子。
可惜,無論是慧老還是金烏,他們從前都沒有深入研究過魂器,對內部情況幾乎一無所知,提供不了什么有用的信息。
金烏把頭撇向一邊,嘀咕道:
“弄的什么偷天換日,聽起來還挺威風,用著根本就不行嘛,我說怎么回事呢——連正主都沒遇到,就去折騰對付它的捷徑了?怪不得成不了事……”
“金烏!”
這話就說得過了些。
蘭疏影丟給他一個警告的眼神:“你今天話太多了。”
金烏哼哼唧唧轉了過去。
大概不太甘心,又回頭沖她“略略略”。
慧老深吸一口氣,雙手合十,再次跟蘭疏影道歉:“確實是我托大了,耽誤了小友的事。”
蘭疏影眼底滑過一絲詫異。
慧老的道歉態度不能說不誠懇,甚至是……真誠得很不尋常。
他一點架子也沒有,完全把她放在同一個高度,就像對待老朋友一樣平等交流。
除了曾經受晝神差遣去給她送藥的鐵帚婆婆,這位智慧神絕對是最好說話的一位。
蘭疏影深深看了他一眼,選擇把話題拉回去,繼續說道:
“如果我沒看錯的話,那個卷軸應該是問心試煉。”
慧老重復了這個名字。
眼神懵懂,顯然是第一次聽說。
“是不是可以這么理解——這是專門針對心境的考核?”他用請教的口吻說道。
蘭疏影點頭:“完全沒問題。”
問心試煉,首先考驗的是運氣。
因為它會混在殺戮任務里,隨機分配給任務者。
占比大約為5,但是死亡率高達98,所以又稱“噩夢絞殺機”,是新老任務者都不愿意碰到的噩夢。
即便是有幸通過試煉的人,他們事后也會三緘其口,堅決不透露試煉里究竟會遇到什么。
很長一段時間,蘭疏影對問心試煉的了解只停留在“看”的階段。
她印象最深的是其他任務者拿到卷軸時,那種瞬間絕望的表情,順帶也就記住了卷軸的模樣。
剛才說的話其實謙虛了。
她完全可以確定,那東西就是問心卷軸!
南明用來淘汰不合格任務者的殺器……不知道怎么會落了一份給冥府。她從來沒抽到過,居然能在這里遇到,真是另一種層面上的“命中注定”啊。
“你以前遇到過嗎?”金烏問她。
蘭疏影想了想,對著他實話實說道:“那你可能就遇不到我了。”
“呃!”
金烏回過味來,驚得骨架子嘎巴響:“這么厲害?!”
慧老聞言,下意識皺眉道:“若是這樣,老頭子恐怕只能食言一回……”
蘭疏影抬手止住他的話,跟他們解釋道:“此一時,彼一時,他問的是以前,我答的當然也是以前。換成現在的我……那我相信沒問題。”
“你這話當真?”
“不假。”
她得到過蘅蕪前輩的指點。
蘅蕪前輩用問心試煉舉例子,告誡她要謙遜,理智,堅守本心,尤其記住不能肆意使用力量。
她就一直記著。
雖然不知道考題具體是什么,但她算是提前得到了考試的小竅門吧,那就可以一試。
“試?”
慧老臉色忽變。
“命只有一次,到了你們這個程度,魂魄碎裂的后果比你想象的更嚴重,這件事牽扯到避世已久的冥府,那就不是輕易玩鬧的小事。”
慧老幾乎是黑著臉,一字一句地說:“總之,沒有絕對的把握,我不贊成你拿自己開玩笑!”
“難道慧老還研究過什么偷天換月術,或者是換星術?”蘭疏影笑瞇瞇地攤手,“我可以把魂魄拆分,留一部分在外面,失敗了還有重來的機會。可是……”
她指向那塊青銅羅盤,語氣輕而緩:
“這個東西只有一條命啊,要是把他魂魄玩散了,我們就沒機會了。”
“慧老或許還想說——這個魂器作廢了也不要緊,只要冥主對童話鎮的賊心還沒死,她還會派遣新人過來,說不定,她手里已經沒有其他的問心卷軸了……對,這個可能性不是沒有。”
慧老并沒有被開解到的感覺。
他知道后面一定還有。
果然,蘭疏影緊跟著就說:“但是——”
“您等不了,因為有牽掛在這里。”
“我也等不了,因為我的牽掛在外面。”
“我一定會去的。”
“請尊重我的決定,以及,相信我。”
慧老沉默一陣。
在兩雙眼睛的注視下,他嘴角的皺紋泛起漣漪,好像飛快地笑過一下,隨即,說了句完全不相干又格外接地氣的話——
“吃了嗎?”
金烏:“哈??”
蘭疏影自然地接道:“還沒呢,一起?”
“走。”
金烏愣愣地望著兩道毫不留戀的背影,像個被拋棄在檢票口的大齡兒童:“哎,你們去哪啊?!”
“餓了,去吃飯。”
蘭疏影背對他揮揮手,敷衍地遞出邀請:“你呢,沒吃早飯的話跟我們一塊兒?”
金烏下意識低頭,看著自己這身吃啥都要漏的骨頭架子:“我………不是,說著正事呢,你們怎么想到吃飯了?”
別以為他不知道,那家伙是半個不死族啊,她用得著嗎?
簡直是白糟蹋糧食!
慧老一本正經:“讓她多休息一會,剛才的封印太費神啦。養好了精神,才好打硬仗嘛。”
言下之意,他已經不再反對了。
金烏憋得內傷,原地跳腳:“喂!我拿什么吃啊?你倆別這么過分行不行!”
哦,他們已經走遠了。
飯是不吃的。
儀式感還是要有的。
一只骨鳥循著味飛進餐廳,不客氣地占了個座位,叫囂道:“給爺來盤最貴的!”
“喏。”
蘭疏影推給金烏一盤餐前水果。
圣女果表面掛著冰霜凝結的水珠,襯得飽滿鮮亮。
金烏要是身上有毛,現在肯定炸開了:“就這?”
“今日特供,飛艇空運來的,不吃就還給我。哎,拿來……”
“想都別想,現在歸我了!”
金烏果斷開啟護食模式,把盤子往自己翅膀底下圈。
蘭疏影憋著笑:“嘁。”
“怎么不見老頭,他不是要跟你一起吃飯嗎?”
金烏這才發現。
餐桌上居然只有他們兩個,不見慧老的身影。
他不想為這點小事損耗能量去調查,就直接問了。
蘭疏影不甚在意地答道:
“好像是遇到熟人吧,出去了。”
她說著,搖了一下手邊的銅制鈴鐺,向服務生詢問道:“你好,請問你看見我的同伴了嗎,他個子很高,白胡子,眉毛也是白色。”
服務生努力回想,看起來很為難。
以這家餐廳的客流量,她報的這些特征組合還是太常見了,不夠有特色。
“對了……他沒有頭發。”
服務生一聽,脫口而出:“是他啊,那我知道了!”繼而是疑惑的打量,甚至帶點羨慕或者……譴責?
蘭疏影挑眉:“怎么了,他在哪兒?”
“這個,可能……”服務生猶豫著說,“如果您是說那位打扮得像魔術師的老先生,他應該在我們的廚房?”
“廚房?”
“廚房?”
蘭疏影和金烏異口同聲。
這個答案很奇妙。
他們只是來吃一頓早午飯,慧老怎么會跑去人家的廚房?這是給經理和大廚塞了多大的紅包啊。
吃著水果和零食,又等了一會,空氣里多了股勾人的食物香氣,引得其他食客紛紛探出頭來,蘭疏影已有猜測,這動靜果然是慧老鬧出來的。
他老人家走過來,雙手各端著一個葉狀的器皿。
從這個角度,葉子卷起的邊恰好遮住了食物,香氣卻愈發清晰,勾起一段遙遠的記憶。
蘭疏影瞇起眼。
慧老的形象和步態,正在與她印象里某個清秀的少年重合。
不,一個是低級位面里的懵懂小和尚,一個是從上古大戰里幸存的智慧神,不管怎么看,他們都應該搭不上邊。
是巧合,還是慧老想要借此跟她表達什么呢?
蘭疏影面上保持著沉穩鎮定,后背深陷在柔軟而有彈性的海綿座位里,手臂壓在餐桌邊緣,用輕松的語氣試探道:“這是帶了什么好吃的?”
慧老放下盤子糾正她。
“不是帶,這是我做的。”
蘭疏影不置可否地點了兩下頭。
視線飛速掃過盤中的食物。
不出所料,兩邊裝的都是點心。
左邊那盤是肉末小酥餅。
右邊,六個精致的蓮花酥。
“很久沒吃到這兩樣了。”她輕輕嘆氣,“在童話鎮還是第一次見到它們。”
慧老相當贊同:“我也沒見過其他人會做,不過這也是我第一次嘗試,食材可能不太對,不知道跟你喜歡的味道能有幾分像。嘗嘗嗎?”
蘭疏影拈起一塊蓮花酥。
做工真的很漂亮,可見大廚師的手一定很穩。
她想著慧老給孩子們變的那一手魔術,心道果然。
蓮花酥是在油里炸過的,層層疊疊的蓮花瓣完全發起來了,酥脆纖薄,綻開,露出里面色澤更加柔和的餡料。
“是綠豆?”
“對。”
她咬了一口,咀嚼過后眼神微亮,贊美道:“好吃。”
慧老擺手,謙遜道:“還比不上老師傅的手藝。”
蓮花酥做起來復雜些,食材和工藝的不同會拉大差別,肉末小酥餅就沒那么高的門檻,她耐心嘗過這熟悉的味道,答案已經十分明朗。
“所以,慧老究竟想說什么呢?或者,想以誰的名義繼續聊?”
氣氛突然冷凝。
金烏叼著圣女果不敢插話。
慧老吐出兩個字:“玄觀。”
蘭疏影說:“他是我的一位舊友。不知道跟慧老又是什么關系?”
“是族人,我們曾經一起探索歸墟,后來分開了,他說,接下來想去探索三千界里的輪回奧秘。”
“我同你說過,我們智慧神一脈的感官和知識可以共享,我是主體,他是分支——可以這么說,在很久以前,通過他,我們已經認識過了。”
蘭疏影撐著頭思考。
她很想說,不是的,誤會了,我跟你一定是單向好友。
“玄觀給我的反饋在冥府里中斷過,我無法得知他在那里的遭遇,甚至沒能看到冥主的全貌。后來他轉生到三千界,漸漸就長成了你認識的那個玄觀小和尚。”
“我看見你差遣鏡鬼保護他,看見你們借宿在當鋪,一起出去捉妖救人,做了很多造福當地的好事。”
“那時候我就想,幸好他遇到的是你,而不是什么專門壞人修行的女妖和羅剎。”慧老笑著說。
蘭疏影聽到這里插了一句:
“我們說的話,做的事,你全都知道,而玄觀輪回之后忘了他本來是誰,他也不知道你的存在,是這樣嗎?”
慧老誠實地認下來。
他就這么看著她,溝壑包圍的眸子載著一片寧靜溫和。
蘭疏影在沉默里突然明白了。
初次見面,她套出老人家是受晝神差遣過來幫忙的,再加上慧老給她的第一印象很有震撼力,初步建立了薄弱的信任。
很快,因為那道偷天換日術,信任被撕裂了。
合作關系還在。
可是原地豎起一道高墻。
慧老特意提起玄觀,也只有一個理由能說得通——他希望重新建立信任,修補這段合作關系。
想通了這點,蘭疏影順坡下驢,揀著她在那個世界的經歷說了幾件。
慧老也說了她走后玄觀的人生軌跡。
談話氣氛很融洽。
直到蘭疏影突然問他:“那你還記得那個夢嗎?”
“夢?哪個?”
“玄觀臨別時告訴我,他夢見我坐在紅葉上織鬼,又說我能編織天地,等到太陽落山的時候,一口吞掉。”
她一下下敲著桌面,灰白瞳孔映出慧老剎那間完全無法掩蓋的震驚。
“后來我走出去很遠,知道了更多東西,才想明白他夢里的‘我’究竟是什么人……”
慧老干裂的嘴唇顫了又顫。
“慧老也該知道的——那不是我,她會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