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丫頭脾氣見長,小五最近看來不敢再招她。”扎著高髻的灰發老太太摘下眼鏡呵了口氣,對堂弟說。
她擦拭完畢,將眼鏡戴回去,感慨道:
“這幾十年啊,海上太平多了,真不算什么好事兒。咱們家里是沒少賺,可我看著這些小家伙就忍不住擔心啊……小夜是見過世面的,剩下的,不是我說,呵呵……”
另一個老人比她靠前半個身位,瘦長臉頰,黯淡累贅的眼袋占據了視覺重心,會讓人忽略他的五官,只覺得眼神格外陰鷙。
他沒接老太太的話,而是自顧自評價道:“子珊的槍法有進步……她那個小玩具舊了,該換。”
“我下午讓人通知子珊過來。”
他抬起手腕看表:“還有十分鐘。”
老太太聽出了逐客的意思,起身道:“小姑娘都愛干凈,被那只畜生弄壞了心情,肯定要回去洗漱干凈再來。你自己慢慢等著吧,我要回去禱告了。”
“我送送你。”
兩位老人閑聊著,一前一后出了小樓。
看見他們,多數人會覺得兩人關系很融洽。
蘭疏影是例外。
“家主,姑祖母。”她下車跟二老見禮。
車還是那輛,濺過貓血的玻璃已經清洗過,隱約還是有少許異味。
老太太認出了這車,似笑非笑地嗯了一聲,自顧遠去。
“跟我進來。”
家主和老太太都高冷。
老爺子更勝一籌。
從頭到尾沒給一個正眼,很不喜歡她一樣。
蘭疏影再看見這張皺皮老臉,感覺很微妙。
從血緣關系上講,這是她的親爺爺。
為什么強調這個“親”?當然是因為,她目前這個身份,郭子珊,其實,是家主弟弟的后代。
不過蘭疏影非常清楚,老爺子他沒有親情概念。
這個人,除了對權力的執著以外,他根本不像人。
他是隱霧島的掌舵人,是家規祖訓的忠實維護者,也可以說是,繁重規矩的化身。
在郭家,女孩的地位天生比男丁低一截。
更絕的是,在這里,婚姻關系可以看作不存在——每個子嗣,無論男女,都可以憑本事擁有無數個床伴,而這些床伴里沒有一個能成為伴侶,無名無分,甚至有可能在生下孩子之后悄然死去。
蘭疏影覺得很諷刺。
這個家族,明明只是擁有一座島,居然把繼承制度弄得比封建王朝的皇室還要嚴苛。
上輩子她至死都不明白:
為什么會有那么荒唐的祖訓?
為什么,已經到了現代,還有人在守著多少年前的死規矩?
封建社會要有皇帝和太子,而郭家的祖訓是每代必須有兩位掌權人,必須流著郭家人的血,一男一女,分管內外。
假如其中一個家主死了,另一個也該退下來,去祠堂安享晚年,權力轉移給下一任,也就是“大少爺”和“大小姐”。
說到這個就有點麻煩了。
按照慣例,所有孩子小時候都會進行一次次檢測,篩選。
其中不符合要求的,打發到隱霧島外圍,被新的父母養大,成年后做什么職業都可以,只一條,不準踏進內島。
被層層篩選出來的孩子,才能得到名字和排序,無論他們來自本家還是分家,無論是誰的后代,有排序就意味著地位平等,沒有誰更高貴的說法。
當然,所謂平等,僅僅是一個開始。
他們的前半生只有兩件事,一是拼命學,超過別人;二是拼命表現自己,干掉別人。
等到贏家出現,失敗者的命運就全部定下了,死的拋尸大海,殘的就地處決。
假如家主覺得某個子嗣雖然不是最出色,但也還不錯,會把人送進一個封閉的地方。后半輩子,為家族繁育更多生命,就是那人唯一的任務。
殘酷到極致的規矩底下,是一群掙扎的靈魂,他們可能會不解,會抗拒,會怨恨,會亢奮……直到原本不愿意的人開始享受競爭,靈魂被染成濃黑色澤,再把痛苦傳遞給下一代。
這種最原始也最有效的淘汰法則,她稱之為,種蠱。
他們是培養皿里的細菌,是瓦缸里的毒蟲,是被要求割舍親情的傀儡。
誰若想逃出漩渦,必定被同類拉回去。
誰若想摧毀制度,必定先被家族摧毀。
蘭疏影舒了一口氣。
她想到了隱霧島的最終結局。
不得不說,真讓人痛快。
“跟上來。”家主端著煙斗催她。
“是。”
蘭疏影跟在老人身后走著。
家主不會給他自己的子嗣特殊對待,他敢這么做,沒多久所有人都會知道他偏私,他會失去擁有的一切。
所以他們不會表現出格外青睞誰,除非那個孩子已經是公認的最佳繼承人。當然也不會刻意厭惡誰,否則會讓其余孩子得到錯誤的信號,合力把目標弄出局,這會破壞公平。
老東西的喜好很純粹。
他喜歡誰,就看誰表現出來的價值高。
從蘭疏影記憶清晰開始,周圍已經看不見多余的男丁,因為這個時間段里“大少爺”已經確定下來了,就是老人的長孫,郭子夜。
她心道:你的寶貝大孫兒,早晚要了你的命。
老人的菱格長袍下擺在地板上一寸寸游曳,他身上有很大的熏香味,濃得像在掩飾些東西,是逐漸腐朽的內在,或是病魔的低語。
走進一間沒有窗戶的密室,家主坐進遠離香爐的太師椅,指指對面。
“坐。”
蘭疏影坐了另一張。
香爐就在她右手邊側后方。
她把雙手搭在膝蓋上,規規矩矩的,表現得好像不敢正眼看他。
“你在他隔壁待了快一個星期才搭上話,可以說沒有任何收獲,我很失望。”家主從不離身的煙斗在手邊磕了兩下,“說說,你對他有什么看法。”
果然是他的安排!
蘭疏影思考道:“他對人很警惕,看似主動,外向,風流……我覺得,他表現出的這一切,跟真實的他根本不搭邊。”
“呵呵……”家主笑容和煦,與此相對的,毒蛇般的眼睛上下一掃,吐出兩個字:“廢話。”
“我需要更多時間撬開他的嘴。”
“時間?這是最寶貴的東西,子珊,你已經浪費了很多,現在又打算讓我等多久呢?”
少女垂頭思索一陣,像是急于表現又缺乏自信的樣子,在家主施加的層層壓力下,她最后猛地揚起臉,清脆地開口道:
“一個星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