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疏影噎住。
“……大哥”
阿江對她展示電子屏。
數字還在跳動,已經十分鐘了。
“……”偷聽那么久。
蘭疏影先有點被冒犯的不快,再一想到對方耐著性子在那頭等她記海圖,和過去的印象交織在一起,變成難以言說的荒謬感。
再有,這人故意不出聲,直到她開始吩咐阿江才突然暴露,幾個意思
“沒開始辦事就在考慮搗亂啦。”郭子夜懶洋洋的,話里透出指點的意味,“你不能把著急出去的心思寫在臉上,人生如戲。”
蘭疏影長長地嗯了一聲,表示悟到了,又怕對方悟不到她的意思,于是她開口道:
“大哥不想姐妹們爭搶那個位子,姑祖母卻拿海神祭來捧我,我記得她已經很久不管事了,所以我猜另有隱情……跟家主有關。”
郭子夜嚯的一聲:“接著說。”
“他挑撥我們,拿我當磨刀石。”
說白了就是敲打。
家主想磨煉出一個合格的掌舵人,而這個人必須讓他覺得盡在掌控,最近郭子夜的變化太大,老爺子心里可能不太踏實,蘭疏影是這么想的。
阿江盯著她,眼睛不眨,扮演沉默的監視者。
她走到跟前,讓聲音更清楚地收進話筒。
“他不信我能辦好海神祭……事成了是我自己的功勞,做不好卻連累大哥丟臉。”
所有人都以為大少爺要把另一個位子留給妹妹。他可以跟“五小姐”關系轉緩,那是建立在“五小姐會和另一半離開隱霧島”這個前提上。
她接下海神祭,在別人眼里,就意味著重新加入競爭,隨即,兩人的關系必然出現裂縫。
大少爺不可能幫她的忙,甚至會覺得自己被耍了,惱羞成怒。
——以上,是外人的想法。
至于當事人……
郭子夜不在意地笑:“他們太小看我。”
家主還是看輕了他的決心。
“我不是沒給機會啊,是他們抓不住。”郭子夜感慨道。
他們不信他敢逼宮。
在這樣的年紀,在羽翼未豐的時候,他哪來那么好的胃口,能吞下整座隱霧島不怪別人這樣覺得,畢竟連他自己都不敢想,居然能有一個機會重新來過。
但是蘭疏影知道,他敢,他也能,不過他要的究竟是隱霧島還是別的,或許有待考究。
“驕兵必敗。”蘭疏影點評道。
郭子夜以為她嘲諷兩位老人,沒有多說:“你打算干什么”
“我想裝作得到一點權力就沾沾自喜,然后和大哥決裂,表面順著他們的意思,只要他們肯放權,我就能幫自己安排,方便慶典過后離開……”
郭子夜淡淡道:“哦,走了以后呢”
“以后,就不再摻和這邊的事了,我才不到二十歲,不想在這玩命,沒意思。”蘭疏影敷衍著,心里想的是:
就算她要玩,也不挑沒把握的地方玩。在炸藥堆上開篝火舞會,圖個開心嗎
那邊應該是滿意的:“好,沖你這份心,我多給你準備嫁妝。”
蘭疏影一愣,那她這輩子都用不到了,嘴上卻說:“好啊,我就厚顏收下,謝謝大哥。”
郭子夜開口提示道:“你我都知道是做戲,不過要想騙過他們,還是要費點力氣。子珊,接下來這段日子,你……”
他笑了一聲。
“千萬別哭啊。”
“……我不會的。”
蘭疏影有心理準備。
老家伙讓他們打對臺。
要制造不和的假象,郭子夜的打壓就不能少。他帶頭挑事,其他人也會跟著出力,協辦海神祭的過程里麻煩只會不斷跳出來。
前面老太太說遺產有下落,家主居然不著急放戴蒙去拿,可以推斷出,那份遺產里多半沒有郭家急需的東西。
博士的研究可能徹底失傳,或者還沒浮出水面。
總之戴蒙已經貶值了,五小姐也差不多。
那個時候蘭疏影就知道,她該盡快跑路了。
恰好老太太安排她協辦海神祭,她第一反應是有詐,才沒一口答應,可是對方態度堅決,她又想:
隨便老太太是好心還是歹意,倘若她能借這件事給自己爭取權限,那就不用借別人的路子,這不是更放心
“有沒有想過,他們為什么要這樣對你”郭子夜拋來一個問題。
蘭疏影心想,還不是因為你
也不對,說到底,郭子夜雖然是主動黏上來的,歸根結底,還是因為九小姐對她莫名其妙的親近。
當然,不能那么說。
“想過的,但是要大哥先回答我——姑祖母讓我提防袁家人混進來,其中是不是有誤會”
郭子夜的聲音低了些,轉折時被她聽出幾分不愉的味道:“不,兩家交情不深,十幾年全靠那對夫妻在中間連著,合久必分,不值得奇怪。”
蘭疏影意識到他用“那對夫妻”來代指,也只是稍微愣神。太遙遠了,而且很少相處,雖然是至親,但是很難產生劇烈波動。
她也明白了,郭子夜并沒有對她的偽裝產生懷疑,因為這人在九小姐面前不會這么冷淡,他會用一種缺乏熱度但足夠尊重的口吻,把那夫婦倆稱為爸媽。
所以,直到她生前最后見到郭子夜的那天,她還在愧疚是自己的夢不夠準確,沒能讓那對夫妻避開災厄,讓哥哥失去一直很尊敬的父母。
果然是個笑話。
蘭疏影沒有沉默太久,她用局外人的口吻試探道:
“一般姻親反目成仇,或因人命官司,或因巨額利益,不知道這次袁家做了什么,讓家主這么厭煩。”
郭子夜冷哼:“他們想邀請小霓去做客。”
蘭疏影恍然大悟,原來是因為這個,怪不得。
袁道長悄然上岸應該也透露過,直接激怒了郭子夜,導致變成活死人。還有家主封鎖海岸、加強排查的舉動,都有防備袁家帶走目標人物的意思。
九小姐,也就是童年時期的她,能在夢中預見未來,就算普通家庭也會把她當成香餑餑,而袁家擅長玄術,要是再擁有她,如虎添翼。
說是邀請外孫女去玩,其實去了就別想他們把人送回來,只差沒明著搶了。
明知道九小姐在郭家的地位,卻提出這種無禮要求,輕蔑和挑釁的味道十足,換誰當家都不會答應。
袁家要么高估了自己的實力,要么是跟誰聯手了。
想要這塊香餑餑的人不會少啊。
蘭疏影神色自然地接道:“所以事情很明顯——袁家惹家主不快,大哥你是袁家的外孫,正巧在大好日子帶回一具尸體來觸霉頭,家主不高興,就想整我們吧。”
她輕輕巧巧避開了不可說的部分,乍聽還有點合理。
那邊沉默了三五秒,同樣開起玩笑:“那怪我不該同你走得近連累到我們五小姐,真是抱歉。”
蘭疏影狀似無奈:“那也沒辦法,最近借大哥的威風吃了不少好處,都是要還的。我之前聽家主的話去拉攏戴蒙,白費勁了,家主對我也有不滿意,應該說我們互相連累。”
郭子夜探聽過內情:“好在老太太偏你,那個戴蒙本來沒用了,失敗投資而已,你該去閉門反省,是她借著海神祭把你硬拽出來。”
蘭疏影微怔,琢磨道:“按理說我不該辜負她老人家一片好心,一定把海神祭辦得漂漂亮亮,可惜……”
可惜她只能讓人家失望。
家主本來要關“五小姐”,經過老太太的手,以海神祭為題出了一張考卷。
她不能出丑,那就會讓家主抓住機會責怪郭子夜眼光不行,找借口說他還要繼續歷練之類,收回部分權力的同時穩固他自己的權威。
問題在于郭子夜本來就不打算守規矩,家主如果逼他,他只會提前行動,把家主扯下臺。
到時候,由他做主的郭家只能有一個聲音,再也不需要大小姐。
隱霧島不知不覺已經淋滿了汽油,一點引子就能燃起滔天烈焰。
由幾只蝴蝶引發的變革,比大災來得更早,更急。
“我答應幫你離開隱霧島,不會食言的。至于海神祭,你想做什么就大膽做吧,阿姑不敢耽誤你的事。”
郭子夜正面承認了他的確攥著把柄。
阿姑管著海神廟的一群人,也管求簽問卜,家主肯用她,重大事件難以抉擇的時候,他還會把九小姐叫去,兩個一起問。
所以,郭子夜找阿姑目的很簡單,就是斷她喉舌。
蘭疏影想著,按住阿姑還不夠,九小姐那邊也要防著亂說話,看來,紫藤莊園接下來又要關門謝客了。
事實很快證明,她沒猜錯。
阿江等到顯示屏黑下去才說:“五小姐,那我回去了”
見識過兩人的談話氛圍,阿江的憨厚和恭敬又回來了。
蘭疏影擺擺手,繼續琢磨海圖。
她記下了外圍細節,現在更在意島嶼本身。
繪圖者用深深淺淺的黑色呈現這座島,蘭疏影拿來一只鉛筆,將色塊連起來再補一些線,紙上呈現出的,就是一條盤起來的大蛇。
蛇頭頂端的三角凸向大海,與雙側海岸形成兩個鈍角。
她知道這兩片海域,是舉辦活祭的地方。
魚群被趕到那里進行收割,還有船隊捕到的鯨,鮮血會把海域染色,引來更多海洋掠食者在這里廝殺。
無數人站在高處看血水翻騰,拍手叫好。
等到一切平靜,人們說海神已經接受祭品,會保佑他們出海順利。
蘭疏影想起袁道長的話:東海藏蛟……
只能被家主驅動、可以在海上航行更換坐標的海島,是郭家的根,是沉重的禮物,是甩不掉的詛咒……
她隨即冒出一個離奇的猜測。
隱霧島如果是活的
不是蛇,而是蛟。
袁道長所說的那頭蛟,好像根本沒有隱藏自己的意思。
它一直存在,姿態坦然而無畏。
大膽推測,小心論證,第二天,蘭疏影跟著阿姑見各項事務的負責人,開大大小小的會,一收工,她就去了古籍館。
她要從歷史里挖出隱霧島的由來。
負責人領她到玻璃墻邊:“有年頭的書都在這里面了,您看要哪本”
古籍難免會損毀,蟲蛀、霉斑甚至粘連成大磚塊,一本書里有一半內容都不能看,這類情況十分常見,只能碰運氣。
蘭疏影點出幾本,跟他去電腦上看掃描版。
一目十行地瀏覽著,直到看見志怪集里的一則故事,她停下了。
主人公的姓氏留住了她。
故事關于一個姓郭的書生。
郭書生原本是大戶人家的庶子,分家之后孑然一身無甚牽累,身上有功名卻不想做官,醉生夢死間混出才子的美名。
一次他和朋友醉酒,重金要求艄公送他們出海,要去找傳說中的瀛洲。
船行了一夜,天蒙蒙亮時遇到風雨大作,出現一個龐然大物——水里探出酷似蛇頭的東西,口吐人言,問他:“你看我幾時能成仙”
郭書生酒勁沒消,知道是妖物,也不怕它,笑嘻嘻地答:“等我得道,你就能成仙!”
那東西一聽很生氣,頂翻他的船就走了。
書生落水醒了酒,后悔也來不及了,他和朋友在水里分開,他僥幸被沖上岸,又在避雨的洞窟里得到幾卷經書,日夜琢磨,幾年后他再次出海。
這次,他遇到一條似曾相識的蛟。
整本書到此為止,因為后面嚴重損毀,無法閱讀。
這篇古文寥寥百余字,生動有趣,書生的心理變化被描述得格外細膩,仿佛筆者親身經歷過一樣。
更重要的是,人家姓郭!
只有這個故事的主角是姓郭!
“這書,誰編寫的”
負責人賠著笑臉:“哎呦,五小姐,志怪故事都是道聽途說的嘛,有真有假,年代太遠,恐怕……找不出筆者了……”
蘭疏影皺眉:“能被收進來,應該跟郭氏族人有關系吧,來,你再想想,這本書的字跡你見過嗎”
“好像……是有點眼熟。”
半小時后,負責人喘著粗氣跑上來,遞給她一本書法拓本。
蘭疏影沒接,問他:“誰的字”
“老,老祖宗!”
能被這么稱呼的只有一位,就是郭家遷到隱霧島之后的第一位家主。族譜也是從他開始記的,仿佛跟前面的列祖列宗斷絕關系了。
老祖宗親筆寫下郭書生的故事,該不會就是他自己經歷過的故事里提到的地名,跟籍貫也對得上。
“船行一夜,天亮風雨大作。”從出發點算起,天亮時候,船應該還在江水入海前的那段水路上。
老話說蛇入江為蛟,下海為龍,借風雨之勢沿江水游進大海,這叫走蛟。
書生看見的那顆蛇頭可以開口說話,就很不一般,說不定已經完成了走蛟,下海前遇到讀書人,就上去討個彩頭,好幫自己化龍。
誰知道書生酒后亂說話,反過來給它加了一把鎖:
一個普通人,他怎么得道
他要是一輩子沒出息,蛟就不能化龍成仙
嘖,倒大霉了啊。
海神雕像在夕陽沉靄里沉默站立著,偉岸而神秘,帽子延伸出來完全遮住面孔,斗篷底下探出一截滿是鱗片的尾巴。
島上數百年的傳說里,海神是一位守護者的形象,虔誠的信徒會為他做些瘋狂舉動。
像是蘭疏影這種局外人,看得更透徹。
海神可以是龍,是蛟,可以只是一條有道行的海蛇,一尊不會說話的塑像,甚至一塊簡簡單單刻有波浪紋的石頭。
這里從來就沒有天生神靈,只因島上居民世代信仰他,供奉他香火,才有所謂的“海神”。
蘭疏影查了海神信仰的起源,里面提到第一位家主收攏難民擔土植樹,打造家園,當時海神就不斷地“顯靈”……久而久之,大家不但習慣了隱霧島會變換位置,還很清楚規律:
只要他們在附近捕到的魚變少了,明天睡醒,一定會換到其他海域生活!
再后來就有了活祭制度,漁民把魚群趕到指定位置殺,相當于為海神也就是蛟龍貢獻血食。
當時借江水游進大海的蛟,被郭書生評價為龐然大物,它現在才算配得上這個評價——盤起來一動不動,能讓無數人在它背上安居樂業,子孫綿延。
人和蛟各取所需,一邊提供庇護和家園,一邊提供香火和血食,看起來關系和睦,很公平。
結合故事,書生第二次遇見那頭蛟,顯然還發生了什么,導致蛟變成后來的樣子。
那么……問題解決了嗎
郭書生從經書里學的東西能讓他得道嗎
被他一句話耽誤的蛟,有希望成仙嗎
如果不能,矛盾總有一天會爆發。
明確了海神的來歷,蘭疏影終于明白,原來她一直生活在蛟背上!這感覺就像住在火山口,很難讓人安心。
萬一人家趴累了,想動一動,島上的居民怎么辦,全都完蛋嗎……說起來,隱霧島那場大災,該不會就是蛟龍翻身
蘭疏影用手機拍下故事和其他細節,打算改天拜訪老太太,看能不能問到別的。
然而,當天夜里,她忽然有驚人的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