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她不是攝影師,學會了面對現實。
后面她又說,既然活在平行世界,可以浪跡天涯,那也可朝九晚五,獨守一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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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鎮上的攝影師消失了,她常去的那間酒館的老板娘說,消失前一晚,她坐在吧臺點了一杯螺絲起子,擦了一夜的相機。天邊微亮,酒館送走最后一位搖晃不定的客人后,老板娘才發現攝影師的位置上放著從不離身的相機,酒杯下壓著小費,酒一滴不少。
日子還是照常的過,小鎮上的居民沒有再想起那位總是站在風里沿著鄉道走走停停拍攝的攝影師,卻會在不經意從相冊中翻出一張不知什么時候拍攝的照片,照片里都是小鎮居民的日常打鬧玩笑的場景。看著相片上模糊的笑容,嘴角也不禁跟著泛起同樣的弧度。
星見未步在接到住在大阪的舅舅電話的第二天就飛回了東京。那是她第一次看見單薄得像紙片的母親,腦海里雷厲風行的女人蕩然無存,看著星見美琴顫抖著手握著塑料小勺往嘴里小口撥著白粥,枯枝般的身子連白粥的重力都無法背負,湯水滴落在掛在脖頸處的小兜布上。
星見未步明明很想調侃對方笨手笨腳裹著厚重的大衣像只企鵝一樣,話到嘴巴卻莫名哽噎,本就寡默的空氣一瞬間凝固。未步冷著臉將碗從小桌板上端起,一把奪過小勺一口一口地喂到母親嘴邊,無聲的一餐吃完,未步端著碗筷背身的瞬間,水滴啪嗒滴落在刮得干凈的粥碗里,畫出慘白的句號。
星見美琴是名副其實的女強人,當她的驕傲的笑容最后出現在墓碑上照片上,照片下的石碑上用金粉涂抹的奠詞也與旁人不同,寫著‘女強人星見美琴’。
從胃癌晚期確診到透白的皮膚下幾乎可以清晰的看見骨頭,喃喃亂喊了一夜后,搶救無效,剛好三個月整。星見未步知道時間到了,卻提前了四五天。病人因為大腦缺氧會出現幻覺,星見未步這是這個時候知道的。星見美琴的如幼兒般喊了一夜讓人完全聽不清的話,就落了氣。
清晨的光第一次那般渾濁,整個白色的病房都因為那道光變的糜爛。
與生死相比,整個葬禮更是倍速播放。星見未步從母親公司取回遺物,開車回家的時候,沉寂了數月的情感才突然從胸口噴涌而出,傾泄到無力的指尖。星見趴在方向盤上任迸涌的眼淚傾灑,指尖還殘留著粉末觸感,那是前天尸體火化后,她被叫到火化室拿著小錘子一點一點把不能燒成灰燼的骨頭敲碎的觸感。她難以想象,才四十多歲叱咤風云的女強人怎么突然就縮進那樣一個方方正正的冰冷盒子里,明明那么怕冷怕疼的人。
紅燈熄滅,綠燈亮起。停在十字路口的星見未步卻沒有反應,副駕駛還放著幾本相冊,一直自稱攝影師的人卻沒有為母親留下幾張相片,一想到墓碑上的照片都只能勉強選用母親的工作照,她就恨不得咬碎牙給自己兩巴掌。
相冊里夾著一張門票,字樣都已看不清了,門票背面的樣式卻一下子勾起星見未步的記憶。那是她八歲那年的事,那年她很喜歡看櫻桃小丸子,在知道游樂園推出了‘小丸子’特展后,她纏著母親鬧了一周,最后母親和她約定,如果她期末拿到第一就可以一起去。可是她拿了第一,也拿到了門票,卻是被隔壁鄰居陪著站在展臺前傻乎乎等了一下午,也沒有等到母親陪她一起和小丸子合影。
從那個時候她就知道了,好孩子是吸引不了女強人母親的注意的,她能得到門票,能得到全班最富有的小朋友稱號,卻永遠得不到母親。而是那天下午,當鄰居阿姨讓星見未步站在旁邊等她和自己家孩子拍留念照時,星見未步第一次沒有聽話,將門票撕得粉碎一個人在游樂園亂跑,跑到精疲力盡就趴在快餐店的桌子上睡著。
等她張開眼睛的時間,母親正生氣的瞪著她,難得耐心地坐在回家的電車上罵了她一路,那是她那天玩得最開心的事。
從那天起,翻墻逃課,半夜打電動,和不良好友賽車,只要能引起母親注意的事情,她都嘗試了。終于到了被高中開除那天,她靠在辦公室頂著書看著母親對著老師點頭哈腰的樣子,看著夕陽下母親掙扎地蜷縮在地板上的影子,光影像利刃刺痛她的眼睛讓她有了一絲清醒意識。
那天晚上,母親沒有罵她,只是認真的泡了兩杯茶坐在她面前,問她以后想做什么。
星見未步整個人都懵住了,看著熱茶迷蒙飄散的蒸汽,不敢看母親的眼睛,她垂著腦袋說她想做攝影師,因為小時候當雜志編輯的母親總是拿著畫冊忙碌,坐在地上的星見就撿著被母親淘汰的樣片畫著玩,那時她單純地以為那是兩人獨創的一種游戲。
她想,那就做一個攝影師吧,把所有美好的瞬間記錄下來,那一瞬間她認識到,她到底多么希望擁有美好的生活,她為什么那么喜歡吃甜食。
可是當她趴在方向盤上哭的時候,她才發現她還是錯了,她引以為傲的流浪攝影師的身份,不過是對待生活懦弱地逃避,她只是害怕面對失望的目光,才把自己的眼睛怯懦地躲在鏡頭后面。
當她偷偷發現母親忍著疼努力往肚子里塞著根本壓不下去的食物時,半夜掐著手指忍痛不用嗎啡時,那種無力感緊緊地裹挾著她,如同身處碾碎機里被刀片撞擠,難以呼吸。她太清楚母親為什么那么想活下去了,就像她能瞬間聽清母親模糊的呢喃一樣,‘miho要放學了,我要趕著去接她。’醫護人員湊到母親嘴邊都聽不清的話,她站在人群后卻聽得格外清晰,氣吐如絲卻讓她無法喘息。
“滴滴——”后面車輛忍不住沖著星見未步停滯的車鳴著笛,星見恍然,連忙拉起手剎、掛檔后一腳油門轟了下去,卻沒注意指示燈已然是明晃晃的鮮紅,車前突然出現的人影嚇得她連忙轉動方向盤,筆直地沖向了一旁的隔離帶,車猛地拖拽著欄桿滑行了數米才慢慢停住。一頭撞上安全氣囊的星見瞬間失去了意識,失去意識的前一秒,她好像看見車頭擦過無辜的行人,合上眼時星見不由地擔心著倒地的路人。
星見未步是被吵醒的,連綿不斷的電流聲刺激著她的耳膜,讓她不得不睜開疲憊的眼睛。
“嘀——嘀嘀,嘀嘀”
毫無生機的心電圖儀畫著干凈利落的直線,沒有給星見美琴一點反應的余地,只能無神地伸手想要抓住些什么。
就在她麻木地抓著女兒冰冷的拇指時,尖利刺耳的嘀聲卻突然有了節奏,冰冷的指尖無力地抓住了她的掌心。她抬頭看了一眼蘇醒過來的儀器,畫著讓人安心的山峰,面前的白色被單上開始出現暗淡的點點水痕,慢慢暈開,變成一片陰影。
有陽光的地方,才會有陰影。
星見未步睜開眼看到的不是醫院靜得發白的墻,而是星見美琴通紅的雙眼,讓她一瞬間有種時空錯亂的感覺。
“好久不見,這是我第一次夢見你。”聲音嘶啞,喉管仿佛卡著一塊石子,來回碾壓在星見未步的聲帶上,讓她說不出話。
“miho,你說什么?”
星見未步疑惑的看著她,半瞇著眼睛,腦海中閃現她失去意識前的最后畫面,定格在一聲巨響后被瞬間染紅的玻璃窗上。鮮艷地紅色刺痛她每一根神經,讓她忍不住想吐。
她艱難的抬手扶著額頭,手上還連著輸液管撕扯著她的行動,讓此刻本就渾身無力,眩暈不已的她再次失去意識。
腦海中如同走馬燈般快速地播放著奇怪的畫面。
等她再次醒來的時候,星見美琴正站在床尾和別人打著電話,看見星見未步睜開眼立刻掛斷電話撲到床邊,死死地盯著她:“miho?好一點了嗎?”星見美琴伸手按動床頭的應急呼叫燈。
星見看著醫院白色的墻壁上居然畫著各式卡通人物,有些愣怔。下一秒,醫生立刻趕到了病房,這也是星見未步第一次見到與謝野晶子。隨后的兩年,與謝野幾乎是除了母親星見美琴以外星見未步見得最多的人,因為車禍的緣故,星見的雙腿需要通過長期的復健才能恢復正常機能。
同樣的車禍,也是不一樣的車禍。
同樣的2006年,也是不一樣的2006年。
23歲的星見未步在2006年發生了車禍,在2006年蘇醒后卻發現自己變成了8歲的星見未步,和母親、周圍認識的人的記憶也全然不是自己曾經的記憶,幾乎全是相反的。
是時光倒流嗎?
星見未步出院后就開始暗自調查各種潛在的可能,她開始一期不落地購買科學雜志,入住潛伏在各種科學論壇。后面她知道,時間的方向可以利用熵判斷,隨著熵的增加,時間往前推移。同時,在多重宇宙中,還可能存在著時間相反的口袋宇宙,也就是說,其中一個宇宙的未來可能是另一個宇宙的過去。此外,根據多重宇宙相關理論,星見未步在自己的宇宙創造了車禍,傷害了路人,就會產生一個宇宙承擔車禍后果,即她現在生活的宇宙,有一個無辜的未步二號承擔了車禍的后果,被迫離世。
總之,因為各種難辨真假的多重宇宙理論,星見未步認識到自己會出現在這個世界或許是‘贖罪’的原因,她需要承擔那個在八歲離世的星見的責任,以她的身份活下去。而時間仍保持著一致,繼續按照2006的年的軌跡向前推行著,她需要以八歲的生理年齡重新生活一次。
不過在新生活開始之前,她還需要被迫向母親承諾以后跟鄰居去游樂園也要乖乖聽話,不能亂跑。
清晨澄澈的陽光悄悄溜進房間,眼角濕潤的小人還迷迷糊糊地砸吧著嘴巴熟熟地睡著,孤單的陽光只能越過床上的小人爬上書架,書架最顯眼的架子上擺放著一張合影。
相片里的主角是房間的主人星見未步和星見美琴。
漾著笑容的小孩子依偎在母親懷里,母親穿著淡黃的長裙,頭發慵懶的披在肩上,小孩手里還抱著櫻桃小丸子的玩偶,兩人身邊還有一位套著小丸子玩偶服的工作人員,舉著游樂園活動的宣傳語——小丸子:春游開不開心,關鍵看車上的座位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