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的春節。
安康提著個網兜回到家,發現客廳里坐著一個穿著西裝的陌生男人。
看到安康從外面進屋,那個男人就對他笑了笑問:“你是安康吧?”
安康點點頭。
那男人也沒說他是誰,只是微笑著看著安康。安康猜測這個人是來家里串門的。雖然安康不知道他是誰,但是他也從來不管家里這些事。這個人大概是從縣城里來的吧。雖然過年期間穿西裝出來走親戚的人很多,但是穿這么筆挺的西裝的人很少見。
安康見那人也不說話,他便也沒說什么,拎著網兜把里面那幾段帶著池塘的淤泥的藕倒進客廳的一個木桶里,然后拿出一個釘錘蹲在門口“咣咣咣”地照著一個鐵條猛砸。這是在做一個兔子籠。
不過安康做的兔子籠卻是用來裝鳥的。他聽說麻雀被關進籠子之后會不吃不喝直到活活餓死為止。安康曾經弄死過七八只麻雀,還沒有一只是麻雀是自己把自己餓死的。他對此十分感興趣,想做個實驗。
安康專心干活不說話,那個男人專心看他干活也不說話。
約摸十幾分鐘后,安康的父母回來了,看到客廳里的那個男人趕緊迎上去寒暄。一邊寒暄,安康的母親還一邊哭。
這個時候安康才知道這個西裝筆挺的男人是自己的舅舅。難怪母親哭得那么傷心。
安康十分興奮,不等父母提醒就扔了釘錘進屋熱情地喊“舅舅”。安康對這個舅舅是真誠地熱情,因為他的確是很高興。這個素未謀面的舅舅今天到他們家里來不是拜年的,是來接他去上海“白相白相”的。
“白相”,這個詞好有意思。安康是一個月前才聽說這個上海方言,明白它的意思就是去玩一玩、看一看、逛一逛。
上海是個什么地方安康當然是知道的,但這個舅舅是個什么人安康卻是全然不知。當然,這么大的孩子,當然不可能不知道舅舅是什么人,但是這個舅舅他從來就沒有聽說過啊。
在這里,如果誰家有個親戚在北京、上海,別說整個村的人都知道,就是整個鄉的人也有一半人知道啊。雖然說這個舅舅是個遠房的表親,那也是個讓整個家族都蓬蓽生輝的親戚啊。
當然,安康去上海,并不只是舅舅說的“白相白相”,他父母是打算讓安康這個舅舅帶他轉學到上海。畢竟上海那些學校的教學質量比老家的可強太多了。而且父母還對安康說,這是對他上個學期學習成績好的獎勵。
安康知道學習成績好有獎勵,可是完全沒有想到這個獎勵竟然是這么令人不敢想象。這可比買件新衣服、多給幾十塊錢那種獎勵強太多了。
這個第一次見面的舅舅確實就是安康心目中的上海人的形象。文質彬彬、說話溫和,站遠了不仔細聽都聽不見他說什么。不像這里的人說話的嗓門天生就大,兩個人咬著耳朵說個悄悄話全村的人都聽得見。
舅舅很忙,并沒有留下來住,吃了個午飯就幫安康拿起他的行李帶著安康上路了。
安康的母親依然哭得很傷心。今天她可是哭了好幾場了。最開始是看著安康的舅舅哭,現在是拉著安康哭。
母親一面哭一面追著舅舅和安康還要遠送。最后送到河堤上要分手的時候,母親那簡直就不叫哭了,而是哭天搶地。嚎啕之聲把河兩岸的村民和走親戚的路人都驚呆了。
那情景可謂是驚天地泣鬼神,草木為之變色,江河為之斷流。
安康扶著母親,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他可從來沒見母親這樣哭過。
父親用力一扯母親的胳膊,怒道:“娃兒是去上海上學的。又不是不回來。你哭什么?”
母親聽了這話,哭得更厲害了。幾乎要癱軟在地。
父親一只手把身體軟下去的母親往上提,一只手騰出來沖安康和舅舅揮揮手,示意他們趕緊走。
舅舅把安康的胳膊一拉,兩人加快腳步走了。
畢竟這是安康第一次出遠門,而且還是去那么遠的地方。父母當然不舍。對于母親今天的痛哭,安康十分理解。安康也不舍,但是對于一個從小就困在農村里的少年而言,電影、電視里那神交已久的大上海更是讓人心生向往。
安康自從知道自己要去上海,就從縣里的新華書店買了一個地圖掛在墻上,還用尺子量了量家與上海的距離,用地圖下面的標尺進行換算,估計了路上可能會花的時間。
然而,沒想到的是實際上路上花的時間比他想象的要多很多,更讓安康沒想到的是這一次去上海竟然是坐火車的臥鋪。這可是安康和他周邊的伙伴們從來都沒有體驗過的。在火車上還有一張屬于自己的床,想干嘛就干嘛。想想都覺得很美妙。
和這個陌生舅舅相處,安康有些局促,但是幾個小時之后緊張和不安情緒就減弱了許多。盡管安康完全不了解這個舅舅,但是舅舅對他倒是了如指掌,也照顧有加。
就連在火車上吃的盒飯,舅舅問都沒問就給他點了他酷愛的大雞腿加荷包蛋的。他們全程喝的都是飲料,而且是安康一直想喝但都不舍得買的“健力寶”。兩三口就喝完的飲料,要好幾塊錢呢。安康一路喝了七八罐。喝得安康都覺得心疼。他不好意思地從包里把水杯拿出來要去打開水。
舅舅卻拉住他說:“喝什么開水啊?健力寶不是挺好喝的嘛。”
等餐車過來,舅舅又買了四罐。
舅舅家挺有錢的。這就是安康從健力寶的消費上見微知著而得出的結論。
原本以為火車開到了上海就到舅舅家了,可是卻沒有想到舅舅家離上海火車站的路程竟然十分遙遠。
從火車站回家的公交車上,看到那些從來沒有見過的高樓安康十分興奮。也可能是興奮過度了,看著一幢幢高樓向后面退去,安康竟然在公交車上睡著了。
這一睡著不要緊,安康竟然錯過了黃浦江,也錯過了那個長長的跨江隧道。電影、電視里動不動就播放的外灘更是沒看到。
等安康醒來時,已經到了浦東。看看周圍的樣子,安康感覺和自己的老家的縣城也差不多。
下車之后,舅舅告訴安康這里是浦東的郊區,叫周浦。這里又被人稱作“小上海”。
安康實在無法理解這里為什么叫“小上海”,因為這些街道、這些樓房和所看到的一切和那個“大上海”相差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