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夏悶熱,不過這并沒有影響路上人來人往,尤其是城外十里亭,數十人相聚,十里亭百年大樹投下的蔭涼都不能罩住他們。
這些人有老有少,有相貌堂堂有其貌不揚,有人穿著華麗有人穿著儉樸,但言談舉止皆不俗。
這場面引來路過的人好奇。
“這些士子們又要比試了嗎?”路人問。
自從去年那場士族寒門士子比試后,京城涌來很多士子,想要出頭的寒門,想要維護聲譽的士族,不斷的舉辦著大大小小的座談論道,尤其是今年春齊郡由三皇子親自主持,舉辦了第一場以策取士,有三位寒門學子從數千人中脫穎而出,簪花披紅騎馬入京城,被皇帝接見,賜了御酒親賜了官職,天下的士子們都像瘋了一樣
“非也。”路邊除了行路的人,還有看熱鬧的閑人,京城的閑人們看士子們座談論道多了,說話也變得文縐縐,“這是在送行呢。”
什么人能被這么多讀書人送行?路人更驚訝了。
閑人們指著那群人中:“看,就是那位三位齊郡新科進士。”
一聽新科進士,路人們都忍不住你擠我我擠你去看,聽說這三人是天上文曲星下凡,跨馬游街的時候,被民眾爭搶摸衣衫,還有人試圖扯走他們的衣袍,希望自己以及自己的孩子也能提名高中,飛黃騰達,一躍龍門。
看著路邊聚攏的人越來越多,潘榮招呼還在說笑的諸人:“好了好了,快啟程吧,否則傳開了,三位仁兄可就走不脫了。”
說笑的士子們這才發現四周的狀況,立刻想到了當初跨馬游街的場面,都紛紛對正中的三人笑著催促“你們快些上馬”“當初跨馬游街的時候,有禁衛軍開路守護才免得你們被人搶了去”“今日可沒有皇帝的禁衛,我們這些人護不住你們”
那三位齊郡進士也知道輕重,雖然路人不會真的傷害他們,但引起麻煩耽擱行路就不好了,于是拱手作別上馬,在書童隨從下疾馳而去。
目送三人馬蹄得意輕快而去,再看四周路人的議論紛紛,潘榮帶著幾分艷羨:“我輩當如此啊。”
四周的人頓時都笑了“潘兄,這話我們說的,你可說不得。”
當初京城摘星樓邀月樓士子比試,潘榮拔得頭籌,也被皇帝接見,雖然沒有跨馬游街,雖然不是在皇宮大殿,但也算是名揚天下了。
如今潘榮也已經被賜了官職,成了吏部一名六品官,比起這三個依舊要回齊郡為官的進士來說,前程更好呢。
潘榮自然也知道,但
“到底是遺憾,沒能親自參加一次以策取士。”他目送遠去的三人,“十年寒窗無人問,一朝成名天下知,他們才是真正的天下門生。”
諸人明白他的想法,頗有感觸的點頭,是啊,摘星樓邀月樓士子比試,本是有陳丹朱的荒唐事引發的,怎么也不能跟朝廷主持的以策取士相比。
“不過,諸位。”潘榮撫掌喊道,“摘星樓比試起自荒唐,但以策取士是由它開始,我雖然沒有親自參加的機會了,我的兒子孫子們還有機會。”
是啊,齊郡以策取士成功,整個大夏都要推行了,一年兩年三年,數十年,自此后成規矩,他們自己,他們的子孫后輩,就不用擔心家門家世所限,只要讀書,哪怕一代落魄了,后代依舊有機會翻身。
想到這里,雖然已經激動過很多次了,但還是忍不住激動,唉,這種事,這種改變了天下無數人命運的事,什么時候想起來都讓人激動,哪怕后世的人只要想到,也會為最初這時而激動而感激。
這真是功在千秋萬代的壯舉啊,在場的士子們紛紛高呼,又呼朋喚友“走走,今日當不醉不歸”。
看著大家意氣風發,潘榮收起了羨慕激動,面色平靜的點點頭,輕嘆“是啊,這真是千秋萬代的大功啊。”
摘星樓最高最大的宴席廳,酒菜如流水般送上,掌柜的親自來招待這坐滿廳堂的士子們,現在摘星樓還有論詩文免費用,但那多數是新來的外地士子作為在京城打響聲名的辦法,以及偶爾有些寒酸的學子來解解饞不過這種情況已經很少了,能有這種才學的士子,都有人扶助,大富大貴不敢說,衣食足夠無憂。
現在已經不是庶族士子找機會投靠士族以求前程了,而是士族愿意扶助結交,以圖共謀前程。
潘榮這種已經有了官職的更是今非昔比,在京城有了宅院,將父母接來共住,摘星樓一場幾十人的流水宴也請的起。
美酒佳肴,琴師歌娘叮叮咚咚,另有誦讀美文詩詞,從高樓上飛落在街道上,引得街道上的人紛紛抬頭看
“好像是個很大的文會啊。”
“不知有什么好詩詞做出來。”
于是有些人便干脆也走進摘星樓,一邊吃吃喝喝一邊等著拿到最新的詩詞。
看著不斷增加的客人,站在三樓上的掌柜笑的合不攏嘴,吩咐店伙計“給潘公子再免費送兩壇酒。”
有了酒水宴席就更熱鬧了,忽的街上的嘈雜沖上來,坐在窗邊的幾人探身去看,見是一隊信兵急報經過,口中大聲宣揚著什么,后邊還跟著幾個官員,避讓在街邊的人們指指點點大聲的議論
神情看起來都很高興,應該不是壞事。
“公子們公子們!”兩個店伙計又捧著兩壇酒進來,“這是我們掌柜的相贈。”
雖然喝的醉眼朦朧,但幾個士子還是很清醒,問:“剛才不是送過了?你們是不是送錯了,小心被掌柜的罰你們錢。”
兩個店伙計嘻嘻笑:“適才是掌柜的送潘公子的,這次是掌柜的請大家同喜。”
同喜?士子們來興致了問:“你們酒樓有什么喜事?”
“也不是我們酒樓的喜事,但跟我們酒樓有關,畢竟張公子也是從我們摘星樓出去的,還有,跟潘公子你們也有關。”店伙計嘻嘻哈哈的說。
士子們都更糊涂了,什么張公子,什么跟酒樓跟他們都有關?
“公子們,是張遙啊,那個張遙,新修汴渠水門,化解了十幾年的洪水,魏郡十縣免除了水患,喜訊剛剛向皇宮報去了”
宴席還在繼續,但坐在其間的士子們已經無心談詩論道,各自在低聲的交談,直到門再次被拉開,幾個士子跑進來。
“問清了問清了”他們亂亂說道,“是那個張遙,他的汴渠治理成功了。”
那個張遙啊,在座的士子們有些感嘆,那個張遙他們不陌生,當初士族庶族士子比試,還是因為這個張遙而起的陳丹朱為其一怒砸了國子監。
當然,最后成名是潘榮等幾人,張遙在儒學上沒有過人之處,所以大家對他又很陌生。
不過他儒學雖然平平,但在治水上頗有本事,當初摘星樓士子們寫儒學文章,張遙寫不出來便寫了一篇又一篇治水論,也被收集在摘星樓士子文冊中,文冊廣為流傳,被大司農幾個官員看到,報到皇帝面前,皇帝便讓張遙去魏郡治水,許諾如果治水成功便也賜官。
現在,真的成功了。
士子們你看我我看你,然后都笑了。
“這是好事,是好事。”一人感嘆,“雖然不是用筆考出來的,也是用真才實學換來的,也是以策取士啊。”
出去打聽消息的一個士子點頭道:“沒錯,聽說皇帝大喜,賜了張遙官職,還吩咐接下來的以策取士除了儒學其他的也都有,只要有真才實學,皆可以為國為民效力。”
對于庶族子弟來說機會就更多了,畢竟很多庶族子弟讀不起書,往往去學其他技藝,如果在其他技藝上技高一籌,也可以一躍龍門改換門庭,那真是太好了。
一個士子心情澎湃舉起酒杯“諸位,千千萬萬人的命運都將改變了!”
在座的人紛紛舉起酒杯“以策取士乃萬世大功!”“陛下圣明!”“大夏必興!”
一群人很快喝光了所有的酒,立刻又讓送來,廳門拉開能聽到其他客人們的喧鬧,張遙的事已經傳開了,有人喊著我能治水,有人喊著我會制作耕具,有人喊著我會開山鑿路,有人說會聽風辨雨觀星說的笑的熱鬧一片。
“還好陛下圣明,給了張遙機會,要不然他就只能一輩子做那陳丹朱的愛寵了”
并不意外,提到張遙,還有另一個名字會被提起。
當初當街搶了張遙的陳丹朱。
“還好張遙出人頭地了被封了官職,要不然還逃不了陳丹朱的手心呢。”
“哎,那還不一定,張遙封了官,陳丹朱也封了郡主了呢。”
“陳丹朱多狠啊,連親姐姐的封賞都能搶,把親姐姐從京城趕走,一個張遙,她要當玩物,誰能阻擋?”
“要我說,張遙就從了陳丹朱吧,當個郡夫不比在外風吹日曬修水渠強?要是我,我就從了”
“你?你先看看你的樣子吧,聽說當初有個丑書生也去對陳丹朱自薦枕席,被陳丹朱罵走了”
廳外的話語越來越不堪,大家忙關上了廳門,視線落在潘榮身上嗯,當初那個丑書生就是他。
氣氛略有些尷尬。
潘榮似乎沒聽到外邊的議論,端著酒杯喝酒,大家也忙岔開話題。
“陛下什么都好,唯一就是對這個陳丹朱太縱容了。”有人憤憤,“憑什么給她封郡主!”
“聽說是鐵面將軍的遺愿,陛下也不好拒絕啊。”有人嘆息。
有人冷笑:“連死人都利用,陳丹朱真是不堪!”
“陳丹朱貪名奪利,無情無義,自己的親姐姐都能趕走,死人算什么。”有人淡然。
“不過大家也不用著急,雖然封了郡主,但陳丹朱聲名狼藉,人人回避了。”有人笑道,“前幾天,顧侍郎家舉辦宴席,特意給陳丹朱發了請帖,你們猜怎么著?”
陳丹朱封了郡主,在京城里就是新貴,有資格參加任何一家的宴席,獲得邀請也是理所當然。
雖然聲名狼藉,但畢竟是陛下封的爵位,還是會有人討好她的吧。
結果怎么樣?諸人好奇的問。
那人撫掌大笑:“結果聽說陳丹朱獲得邀請,其他人家都拒絕了顧家的宴席,偌大的宴席上,最終只有陳丹朱一人獨坐,顧家的臉都丟光了。”
那可真是太丟臉了!說起來,惹人厭惡的權貴自來也不少,雖然有時候不得不遇上,大家最多不說話,還從沒有一人能讓所有人都拒絕赴宴的這是所有人都聯合起來不給陳丹朱顏面了!
陳丹朱到底是陛下剛封的郡主,私下肆無忌憚的罵一罵也就是了,這樣裸的明面上打臉大家聽的心驚肉跳,又忐忑不安。
“那陳丹朱不生氣嗎?沒有鬧嗎?”“當初她在街上撞了人,還把人家趕出了京城呢。”“陛下,不會生氣嗎?”
這也算是不給陛下面子吧?
那人淡然一笑:“陳丹朱是想鬧,但她連皇宮門也沒進去,陛下說陳丹朱現在是郡主,定期定時或者有詔才可以進宮,否則就是違制,把她趕走了。”
的確除了朝官,皇親國戚有爵位的權貴也不是隨便能進宮的,但以前陳丹朱什么都不是,也常常進出宮廷一切就看陛下愿意不愿意了。
那現在看來,陛下不愿意護著陳丹朱了。
“以前陛下大概覺得虧欠她,所以縱容幾分。”那人分析道,“現在陛下給了她封賞,仁至義盡了。”
仁至義盡的下一句就是你好自為之吧,如果陳丹朱不好自為之,那就是怪不得陛下為民除害了。
這大概也是士族大家們的一次試探,現在結果印證了。
在座的人也都紛紛松口氣,重新歡悅起來。
“如此就好!”“此女惡名昭昭,終于臭不可聞”
歡悅的中的忽的響起一聲嘆息:“你們先前還在夸她啊。”
夸她?誰?陳丹朱?怎么可能?諸人頓時尋聲望去,見說話的人竟然是潘榮,潘榮手里舉著酒杯轉啊轉。
“潘兄說什么?”有人不解問,“我們先前沒有人夸陳丹朱啊。”
怎么會夸陳丹朱,他們先前連提她都不屑于。
潘榮這是喝糊涂了?
潘榮卻沒有說話,瞇著本來就不大的眼,心想陳丹朱如果個貪名逐利的人話,今天他就不會在這里,今天街上酒席間流傳的也不會是陳丹朱的惡名,他對他自己這一支筆一張嘴很有自信。
但丹朱小姐,不在意。
不在意惡名,更不在意功勞的無人知曉,她什么都不在意,她明明活在最熱鬧中,卻像孤鴻。
潘榮舉起酒杯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