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沙經理和他老婆送到了一間待客室暫時等候,張士慧并沒有多作停留。
客氣了幾句讓他們耐心坐會兒,說去替他們通報,張士慧就又從待客室走了出去,徑直向里面的花園走去。
進了二門,沿著很長的一段甬路,還有一長溜的排房。
這些排房現在只有一半在充當庫房用,因為訪客太多,另一半都改造成了待客用的房間,就跟剛才安置沙經理兩口子的地方一樣。
因此經過此處,張士慧能明顯聽得見這些房間里傳來的閑談說話的動靜,和沏茶倒水的聲響。
不得不說,在壇宮飯莊的這幾年他沒白待。
以他現在的認知水準,這些待客室哪一間里安排的是什么人,他光憑動靜就分得出來。
最安靜的那兩間房,一個屋里坐的是衙門口的人,另一間就是農大和美院的師生。
這些不是有身份的人,就是知識分子,共性即使是交談閑聊,聲音也不高。
最鬧騰的那間高談闊論的都是媒體記者。
這幫子人,有幾分文人性情卻又沒有文人內斂的涵養,都是熱血中青年,憂國憂民,就愛神聊。
還有最歡樂的一間,經常會出現一陣陣毫無忌憚的歡笑,還夾雜了幾聲女人的嬌嗔。
這也不奇怪,因為都是模特和文藝界人士聚在這里。
據張士慧所知,陳培斯、梁天、陳寶國、張墻、姜聞、劉曉芩還有幾個知名模特現在全在里面,就像在開一個小型的春晚茶話會。
自不必說,他們的私下交流,精彩程度肯定比真正的春節晚會都精彩。
也就在這時,這間房的門簾子打開,一個服務員拎著兩個空暖瓶走了出來。
張士慧和他對視了幾眼。
這小子明顯對自己這份伺候明星的差事很滿意,笑著沖張士慧點了點頭,還很老練地擠了擠眼。
這調皮搗蛋的勁兒讓張士慧不由失笑,也一下子想起了當年自己在重文門旅館干前臺時,跟自己的領導沒大沒小,瞎逗時的揍性。
不過同樣因此,他的內心立刻涌起難以訴清的困惑和一度令他失神的迷茫。
要知道,那個時候他和寧衛民明明還差不多的。
怎么一不留神幾年過去,他們之間的差距就這么大了呢?
尤其是寧衛民自我犧牲離開重文門旅館的那段時間。
他曾經無數次的替這個兄弟惋惜過,忍不住為寧衛民的前程揪心過。
結果怎么也沒想到,恰恰從哪個時候開始,寧衛民反而開始步步高升,成了他騎馬也追不上的大人物。
別說這家伙現在所擁有的財富,都已經不是自己所能想象的數字了。
就是手里掌握的權利,各方各面的關系網,也是他無法想象的存在。
他才是個什么年紀啊,過年居然就能讓那么多有身份的人主動登門給他拜年。
就這幾間屋子的人幾乎囊括了社會各界名流。
其中不僅有文化人,大明星,更有許多衙門口兒的實權派。
瞧給這家伙能個兒的,好像整個京城就沒有他接觸不到的人,辦不成的事兒了。
說真的,要不是親眼所見寧衛民是怎么一步步走到這個地步的。
他肯定不能相信,這世間還真有能夠白手起家,魚躍龍門的天才。
現在他就混得這么牛了,要是再過個十年二十年,這家伙究竟能走到哪一步,還真是讓人有點不敢想呢……
走過了排房,又繞過了曾經長滿牽牛花和蔦蘿松院墻,張士慧終于來到了康術德的小院。
這座小院現在和夏景天又大不一樣了。
除了天棚拆掉了以外,所有的窗戶上貼滿了紅彤彤的窗花,院兒里的房檐子下面也掛了一盞盞的花燈,用以點綴年景。
窗花的圖案有簡有繁,簡者不外乎小貓、小狗、小公雞。
繁者則“蓮生貴子”、“和合二仙”、“果老騎驢”、“二龍戲珠”、“鳳凰戲牡丹”、“獅子滾繡球”之類。
花燈的造型,也是花鳥魚蟲各異,爭奇斗俏。
其顏色,赤橙黃綠有別,絢麗斑斕。
題材有“三陽開泰”、“四季平安”、“五子奪魁”、“八仙過海”、“富貴有余”、“鹿鶴同春”。
即使是白天,窗花和花燈互相映照,也是顏色鮮明,喜氣洋洋,已經極為好看了。
若到了晚上,當這些花燈亮起,窗花后透出屋里的燈光,更是會映帶屋宇,美不勝收。
想也知道,人在其中,如神游仙境一般。
對此,心懷羨慕的張士慧只能評價倆字兒——會玩兒!
在他的眼里,天壇公園游園會最有人氣兒的燈謎長廊也不過如此了。
寧衛民自己長住的地方居然就能享受到這種樂趣,而且還是日常化的樂趣,誰能比得了?
這已經不是一般的福氣了,足夠讓京城所有自詡為財主的人汗顏,其中就包括他自己。
說真的,羨慕沒用。
他的身家也有小百萬了,可要天天過這樣的神仙日子,還是只有想想的份兒啊。
何況光有錢也不行。
且不說這樣的宅子你買得著買不著,日常消耗供得起供不起。
就說閑情雅致,這富貴悠閑,也不是人人都能有的情趣。
那得有文化,有見識,才能知道怎么去享受人生。
要不都說,貨比貨得扔,人比人得死啊。
現在的京城,會吹牛逼的人多了。
個個來頭都不小,不是集團公司的總裁,就是投資開發公司的經理,好像人人都大有背景。
但他相信,無論是誰,只要帶他們來這兒談事兒,保準兒各個閉嘴,再不敢拿大……
這話一點不假,因為張士慧還沒推門進入,他就已經聽見了里面傳來寧衛民的聲音。
雖然還聽不太真切,時高時低,斷斷續續,但所談及的事情,就連他也不自覺的吃了一驚。
“……林先生,不要這么客氣。您是電影界的前輩,又是港城左派電影公司銀都機構的掌門人。今天能在電影局領導的引薦下,和您在這里見面,實屬我的榮幸。我可當不得您一個‘求’字,有什么需要,您開口吩咐就好……”
“……其實您即便不開口,您的來意我大概能猜到,應該是想要兼顧日本電影市場。希望我能幫忙把銀都機構的電影賣到日本去是吧?我覺得應該沒問題。我個人很愿意支持國產片的電影事業的,不管是大陸內地拍攝的,還是港城拍攝的。反正九七之后,我們都是一家嘛……”
“……您千萬別這么說,什么財大氣粗。霧制片廠之所以用三千萬港幣買下《倩女幽魂》及其續集兩部電影,主要還是因為日本人比較喜歡鬼神文化,港城的票房又高,才會做這樣的嘗試。我們可不是一時沖動。”
“坦白說,日本那邊的院線,我們現在能拿得出手的也就是松竹的院線,還有幾家東京的獨立影院。真要是賣座的好電影,我們也就能拿到三百多塊銀幕資源。如果是文藝片。恐怕就要減半了。所以不知道您想和我合作哪部電影?您希望的又是怎么樣的合作方式……”
三千萬港幣!
銀都機構!
這些令人神經狂跳的關鍵詞,跑進了張士慧的耳朵,簡直把他嚇了一跳。
饒是他對寧衛民自詡了解,也清楚霧制片廠的《李香蘭》和《摘金奇緣》這兩部電影拍攝制作上都花了上千萬美金。
但像今天這樣,在電影局領導在場的情況下,能當面看寧衛民和港城知名電影公司,談這樣的大買賣。也是頭一次。
因此他進屋的時候幾乎大氣都不敢喘,進來之后半點聲音也不敢出,唯恐有些客人因自己而分神,打擾了這么重要的談話。
于是在寧衛民看向他的時候,只是點點頭,就自覺像負責端茶倒水的羅廣亮一樣,在角落里找個座位坐下來了。
耐心等待著談話結束,或者客人休息的間隙再向寧衛民回事。
而銀都機構的總經理林炳坤也在這個時候直述了自己的來意,想要賣一部李聯杰自導自演的大制作電影給寧衛民。
敢情1986年,李聯杰與劉家良合作了《南北少林》,一上映就獲得了票房大賣,進入當年港城十大賣座佳片之列。
但是在電影拍攝期間,卻因為劇組大陸人員和港城人員的待遇區別過大,鬧出了諸多的不愉快,這讓李聯杰對拍電影產生了反感,甚至產生了放棄電影事業的想法。
不用說,銀都機構肯定要極力反對的。
畢竟李聯杰是左派電影公司在港城推出的最為知名的動作演員,他拍的少林三部曲部部賣座,公司高層怎么可能放他走呢?
所以為了留住李聯杰,林炳坤就直接提出了可以投資他做導演,按照他自己的想法拍攝電影。
這個條件倒是管用,于是也就有了這部李聯杰自導自演的《中華英雄》。
故事講述了抗日戰爭結束后,以小杰為首的一群國軍傷兵,被送往青島進行“退伍安置”,然而同樣都是從戰場上走下來的人,國軍士兵與美國士兵受到的差別待遇。
最終,為了反抗橫行霸道的駐華美軍士兵,為親人報仇、維護民族尊嚴,小杰用拳頭抗爭,犧牲了自己的生命。
為了讓這部電影大賣,銀都機構甚至還特意在電影開頭,為李聯杰設計了一大段戰爭戲份,不僅調動了大批演員來拍攝群戰,而且還從大陸的部隊借來了坦克,大炮助陣。
這在港城本土根本就是不敢想象的事情,不管是嘉禾還是新藝城,誰都做不出這樣的場面。
而李聯杰也把自己在劇組遭遇不公平待遇的經歷,融入了電影故事里。
借助國軍士兵和美國士兵的沖突來抒發這種不滿情緒,所以本片的武打戲份也是極為爆裂,充滿了憤怒的力量感。
外加徐小明的武術設計,展現出來的效果極為震撼,完全不同于《少林》三部曲,只是呈現武術招式和套路的美感。
因此無論是銀都機構還是李聯杰,都對本片抱有很大的希望。
1988年的賀歲檔,這部片子終于登陸了,港城左派電影的各大影院,應戰嘉禾,新藝城,德寶,三大電影公司的賀歲片。
但是讓銀都機構,李聯杰怎么都想不到的是,由于這部電影缺乏喜劇元素,又太過悲壯,該片在成龍,周潤發,洪金寶的合力夾擊下,完全潰不成軍。
票房根本不夠看,上映都一周了,才面前過六百萬港幣,預計到下映也最多不過千萬港幣。
這個成績甚至還不如六年前,李聯杰剛出道的那部《少林寺》。
可以說李聯杰第一次做導演,是以慘敗收場。
而且由于這部電影的題材涉及多重敏感問題,內地方面始終未能過審,給銀都機構的回復是暫時無法在內地公映。
于是投資了上千萬港幣拍攝此片的銀都機構虧慘了,預計至少虧本六百萬港幣。
而這才有了電影局領導幫忙從中牽線搭橋,介紹林炳坤來找寧衛民談談日本發行的事。
不用多說,對林炳坤來說,寧衛民大概就是他唯一的希望了,他現在可是巴不得寧衛民當他的接盤俠,能撈回一些成本。
不過誰也不是傻子,連張士慧和羅廣亮都聽明白了,寧衛民能不明白嘛。
這部片子的主角是抗日軍人,而且是要和美軍發生沖突,打擂臺的。
考慮到日本人的感受,大概像這樣的電影,想必在日本放映大概也是個有困難的事兒,即使放了大概也不會有太多的觀眾觀看。
為此,林炳坤自然是不敢有太多的要求,主動就把身段放低了。
他對于日本放映的票房沒有太高的期望,所以很希望以買斷版權的方式賣給寧衛民。
開價不過是六百萬港幣,大概圖的就是保本,能夠不賠不賺就行了。
卻沒有想到,耐心了解了所有情況之后,寧衛民非但沒有劃價,反而還給加了不少。
“一千萬港幣怎么樣?林先生,銀都多少也得賺點。”
“什么?我沒聽錯吧,寧先生,你……是在開玩笑?”
“我沒開玩笑,不過我的條件有所增加,我不只要日本版權,我要的事整個亞洲的版權,大陸內地也在其中。甚至歐美地區的版權,可以嗎?”
“大陸內地?大陸內地,這部電影沒有過審,你忘了嘛……”
“那只是現在,我可以等,也許十年,或許只要五年,就可以上映了呢?我不相信這么好的電影永遠不能公映。”
“這個……我只能說你是在賭運氣了。”
林炳坤愕然下搖搖頭,“那歐美呢?寧先生,你的意思不會是說,你在歐美也有發行渠道吧,據我所知,整個港城也只有嘉禾才能做到這一點……”
“坦白說,我目前只能和法國的電影公司談談合作,但我可以等啊。還是那句話,我相信我們的電影,尤其是優秀的電影,不會永遠困于現狀的,遲早可以打入國際市場……”
林炳坤還從沒有見過這么做生意的人,不知是該說寧衛民不懂行,還是太理想化。
一時竟然無語,都不知道怎么接話了。
反倒是寧衛民笑著,隨意揚了揚手,“林先生,我知道你在為我擔心。不過,沒有人喜歡賠錢,我也是認真嚴肅的考慮了才會為你開出這個價碼的。有個長者一直告訴我,很少有人能靠它賺錢,這就是大生意。如果很多人都能靠它賺錢,這就不是大生意。我看好李聯杰這個演員,我也喜歡這個題材,我更相信銀都的拍攝能力。在我看來,這部電影失利完全不是質量出了問題。恐怕還是題材和播放時間存在問題。恕我冒犯,港人目前最缺少的就是家國情懷啊。被殖民太久,他們很難從這樣的電影找到情感的共鳴。尤其又是過年的時候,大部分人肯定是喜歡喜慶,厭惡悲觀和。所以我認為這部電影只要找對了市場一定可以大賣的。而且從我個人的角度,我也希望銀都能夠支持李聯杰繼續拍攝電影,不但因為他是我的京城小老鄉。也因為越缺少家國情懷的地方,就越需要這樣的電影來改變他們……”
林炳坤愣了愣,終于露出了欣然和服氣的神情。
“寧先生,聞名不如見面啊。真的非常感謝你,幫了我的大忙。”
“哪里的話,《李香蘭》能在港城上映也多虧您幫忙呢。要說謝啊,我們都該謝謝電影局的領導。”
“對對,說的是啊。那就一千萬,你要的所有的版權都給你。這件事我們就說定了。”
“說定了。”
林炳坤使勁地點點頭,差點感激得熱淚盈眶。
他原來沒有想到,要求辦這樣大的事竟可以不費吹灰之力。
這是不言而喻的,一千萬港幣反正對他來說,是怎么也沒辦法通過市場運作回收回來了。
不管是像寧衛民所說,是真看好這部電影,還是因為純粹為了國家支持做派電影的創作,反正這個人情他是記下來。
就這樣,寧衛民陪著林炳坤,還有電影局的幾個干部走到門口,一再請他們放心。
說簽合同的時候,就會給付支票,就委派羅廣亮替他繼續把這些客人送上車了。
至于張士慧,這個時候雖然有機會跟寧衛民回報沙經理的事兒了,但他卻因為精神上的震撼,把這事兒完全扔在腦后了。
旁觀了剛才的談話經過,這讓他對寧衛民不能不產生敬畏心理。
要知道,無論電影局的領導,還是銀都機構的總經理,在張士慧眼中都是高不可攀的大人物。
這樣的一些人,居然今天是這么客氣的求到寧衛民的門前,讓他買李聯杰的電影。
而寧衛民說買還就買了,一點不擔心虧錢和賠本。
一千萬港幣,花出去就跟他們當初倒騰個一千塊外匯券是的那么輕松,那么自然。
這是什么心理素質?
這又說明了什么?
想想就讓人冒汗……
反正他是永遠做不到的,這場面比他看見寧衛民結婚時夸張的排場還讓他心里服氣。
他這個哥們兒,現在已經成長的太了不得了,永遠帶給他驚人的發現。
根本沒法平視,讓人高山仰止啊。
連張士慧自己都沒意識到,他對寧衛民的心態已經發生根本性的變化,已經從單純的服氣變成了崇拜和敬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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