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事物都不是孤立存在的,互有因果聯系才是真實的客觀世界。
就寧衛民而言,他所做出的一切決定和改變,都免不了會影響其他人的人生。
而且受其影響的人還不是個小數目。
正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道理,由寧衛民開始的一些改變,注定會像一個多層噴泉上灑落的水滴,一層一層的掉落到其他人的身上。
就比如古四兒,這個家伙原先只是個工人,過去穿得油脂麻花的,工作條件又臟又累。
就那點工資,他居然還敢要兩個孩子,幸好這家伙打小就愛養魚,還知道靠養魚撈點外快,否則他們一家老小連吃飽飯都成問題。
當然,老話講,風水輪流轉,沒有人能一輩子走背運的。
要說古四兒這輩子最大的幸運還是認識了寧衛民。
并且他在關鍵的時候,通過可靠的人品取得了寧衛民信任,成了寧衛民認可的朋友。
如此一來,古四兒的人生也就像開了掛一樣,終于結束了他背運的前半生,走上了一片坦途。
想當初,他堅持付錢,自己補足從寧衛民手里買到的熱帶魚孵化的技術,僅僅這件事他就掙著錢了。
雖然掙得不多,但也足以讓他靠著孵化出的小魚兒豐衣足食,拿到早市上小發一筆。
等到寧衛民再把他安置到了天壇公園的南神廚,守著《西游記》展覽和天壇的兒童樂園去賣小金魚,那又是不一樣的景兒。
對他來說,簡直如同飛起。
別說房租不用交,就說白白享受不請自來的客流量,那就了不得了。
平日里他每天至少賣個幾百條魚,周日賣出小兩千條也跟玩兒似的。
最簡單的算術題,即使一條草金魚他掙一毛錢,一條熱帶魚他掙兩毛錢,那用不了倆月他也就成了萬元戶了。
而那些金魚缸,燈籠草什么利潤的哪怕不去計算,連暑期書市這樣的活動加成不考慮,這一年多下來,也足夠他攢下個十幾萬的身家了。
千萬別忘了,這可是1988年啊。
這年頭大多數家庭存款也就上千元,能上萬的就是少數富裕的人了,能有十萬塊的人足以算是款爺了。
不得不說,有了錢之后,古四兒的變化是全方位的。
先開始是天天能吃肉了,后來再改變的是抽好煙,喝好茶了。
再后來衣服也變模樣了,還給老婆買了金項鏈、金戒指,給倆孩子買了進口的零食,高級書包和文具。
于是乎,他的地位也隨著財富的增長水漲船高,改天換地。
尤其他們的大雜院鄰居們,對他的態度越來越好。
他一個過去別人口里“打魚摸蝦,耽誤莊稼”的主兒,不知道什么時候起,搖身一變成了鄰居們眼里的能人。
別人愿意跟他打招呼了,日常聊天也變得無比客氣。
因為知道他社會朋友多,也難免有人為了一些難搞的俏貨,求他幫忙。
所以生活越來越甜,越來越受歡迎的古四兒,也就難免越來越不希罕自己的鐵飯碗了。
先開始他還是靠病假條敷衍著,到后來總是被單位詢問,最后看大概敷衍不過去了,一琢磨廠里效益也不好,索性徹底辭職下海。
雖然說他這么干,一點補償都沒撈著,也沒給自己留條后路,多年的工齡直接完蛋,很是有點魯莽,甚至可以說沒腦子。
但這也是他可愛之處。
因為每當別人說他這事辦的不妥的時候,他總是一撇嘴,“嗨,廠里也不容易,每月上百號老弱病殘就指望那點粥喝。我呀既然能夠自謀生路,就不挖社會主義墻角了。廠里對得起我,我也得對得起廠子不是?趕明兒我要真發了,我沒準兒還給廠子捐個十萬二十萬的呢。”
由此可見,古四兒如今還是和當初寧衛民剛認識他的時候一樣,在某些事兒上,有著自己執著和原則。
尤其是寧衛民出資和古四兒一起開了水族公司之后。
從此逢年過節,無論是五一、十一,還是端午、中秋、重陽、臘八,古四兒總不忘要去看看康術德,而且每次都得給老爺子大包小包買不少禮物。
有吃食,有穿戴,有補品,老爺子不要都不行。
這意思其實很明顯,他知道寧衛民忙,也不需要他做什么,但他不能揣著明白裝糊涂,白受寧衛民這么大的好處。
于是就沖著寧衛民和康術德不是親人勝似親人的這層師徒關系,他便把感激寧衛民的這份心思都用在了康術德的身上。
這也是一種講究。
所以正因為這些事情古四兒都做到位了,寧衛民都看在了眼里,別看倆人平日里也沒太多走動的機會。
但哪怕和天壇公園鬧分家了,寧衛民也沒忘了古四兒,依舊想著要給他繼續安排更好的出路。
因此除了把孫五福安排在潘家園之外,寧衛民給古四兒在潘家園市場里也同樣安排了一個店面。
現如今更因為局面大不一樣了,寧衛民還想要借助其他的資源大干一場,他一下子又想到了古四兒和孫五福。
于是7月中旬,當寧衛民來到潘家園市場來巡視市場的搭建進度時,他還想去古四兒和孫五福的店里坐坐,打算找這兩個人分別好好談一談。
應該說,潘家園的市場此時只是初創,又沒完全搭建好,正處于引流階段。
所以除了周日全天開市會熱鬧一些,平日里客流并不怎么多。
不過好在當初在天壇翟工門口開辦市場,倒是給寧衛民留下了一定的商販資源,而且還因此保留了一定“鬼市”的規矩。
像這里每天凌晨四點鐘到早上七點鐘就開市了。
不少真喜歡文玩古物的玩家,有天不亮就趕來的,圖的是能憋著俏貨。
當然,也有人到夕陽西下才正經在市場上轉悠的,為的是能撿點兒收攤前的洋落兒。
倒是每天見了大太陽的白天,這里人跡寥寥,連看貨的人都幾乎沒有。
寧衛民來的時候就是這樣,這空蕩蕩的場面差點把他給嚇著,大片的天棚下都是無人看管的攤子。
他還以為自己的錢打了水漂兒,打算抄作業玩兒砸了呢。
多虧老齊對他做了解釋,說現階段每天都有小二百個攤位,起碼能收個二百塊的管理費和租金,寧衛民這才稍感心安。
他也知道市場的人氣是靠口碑得來的,著急不得,也就沒再多想。
何況當天的天氣也很熱,市場的大棚里很悶,正當午的時候人站在下面,臉上油汗直冒。
依著寧衛民的本意,連他自己都感覺不舒服,想趕緊找個涼快地兒歇著,自然也不想害旁人跟著自己平白受累。
就這樣,所謂的巡查也就走了一圈就結束了,保安各自歸位,連老齊也被寧衛民放回他的辦公室去了,只有寧衛民自己找到了古四兒的店鋪去。
那店是臨街的,寧衛民給朋友的肯定是最好的位置,而且替古四兒想得很周到,兩邊都能開門,兼顧市場內外。
換句話說,就是現在市場還很冷清,可即使沒法做市場里的生意,對外開門也會有客人。
果不其然,當寧衛民找過去的時候,就看見門口圍著不少人在選大盆里的金魚。
雖然不是什么值錢的品類,但也由此可以看出,較之市場里的小攤相比,這里生意還是有的,想來古四兒的日子應該還過得去。
再等到一進門,寧衛民更是感到眼前一亮,有著不小的驚喜。
說實話,光看這店里的摸樣,就知道古四兒真是今非昔比了。
首先,以往古四兒常用的那些瓶瓶罐罐,都被新型的水族箱給取代了。
舊時那種淳樸的飼養方式變成了各種現代化的電氣設備。
其次,連店里的魚,品種也豐富極了。
低檔次的紅箭、孔雀、神仙,紅綠燈……
中檔次的鉛筆、地圖、藍鯊、七星刀、紅鸚鵡……
高檔次的銀龍、魔衣刀、大七彩……
還有屬于寧衛民的紅龍、黑龍、藍龍、金龍這樣的極品……那真是應有盡有。
尤其是龍魚,這種魚的形體非常美觀,體型長側扁,尾巴呈扇圓形。
在其寬大的魚體上整齊的排列著五排大鱗片,其鱗片之大可稱得上熱帶魚之首。
這種魚鱗像極了龍鱗,在光照之下閃現出奇幻的各色光彩。
因此在結合與龍魚有關的“神魚”和“風水魚”之說,這四種龍魚一下子就讓寧衛民冒出了“四海龍王”這樣的一個詞兒來。
尤其此時再聯想起自己對龍潭湖公園所做的建造“龍宮”的規劃,哪怕明知道這些龍魚都是屬于自己的私有物,寧衛民也忍不住興奮起來。
而且他不得不說,這些魚讓古四兒養活的還真不錯,可見是真用心了。
“喲,寧總!你怎么來了?”
隨著一聲驚呼,店里的主人終于露面了。
只見古四兒穿著件牛仔T恤衫,一手拿著小茶壺,一手拿著個蒲扇,見到寧衛民一臉的驚喜,跟著就把手里東西都放下,幾步走了過來。
寧衛民則打趣他說,“我差點就沒認出來。行啊,衣著也不一樣了,唷,還蘋果的。可以,很有點老板的派頭了。”
古四兒可知道自己幾斤幾兩,趕緊波浪腦袋,“哎呀,你就別拿我開涮了。我這還老板?一件百花買的假名牌罷了。要說老板,你這才是老板樣呢。天天皮爾卡頓的西裝穿著,就你這一件西服,兩千多,能頂我一條七星刀了。更何況咱們這個店您才是大頭兒。”
“哈哈別這么說,咱們不分彼此。”
這下寧衛民也忍不住樂了,“行,是個行家,寧可要魚也不要衣裳。我算服了你了。怎么樣?搬了新地方還適應嘛。我看你這設備換了不少,沒少花錢吧。”
還別說,一提起養魚來,古四兒當場就容光煥發,那是真愛聊啊。
“可不,托你的福,我來了這兒,這又是上了一個臺階啊。我得謝謝你給了我這么好的一個店,我才能擺的下這么多的水族箱。不瞞你說,我頭幾天又去了一趟南方,就是為了這個店去買設備的,進魚苗的。這趟花了我八萬多塊,不過還真沒有花錢的不是。你看我現在,這里有點水族館的意思了吧?”
“花了八萬多呢。”寧衛民有點意外,他當然清楚古四兒的家底,忍不住又說,“你倒真舍得。給魚花這么多錢,你也不怕嫂子跟你急眼。那都是你的辛苦錢,你就真不心疼?”
沒想到這話,讓古四兒更興奮了,“是多了點,可能掙回呀。你知道我這開業了倆月,掙了多少錢嘛。三萬多呢!所以我媳婦才不跟我鬧呢,反而很支持我呢。我還跟你說,就下半年,咱這店更得火,你信不信?”
“你真有這么大把握?”寧衛民看了看他這店,還真有點不信,“這店里也沒太多的客人啊。”
“這你可就有所不知了。”古四兒哈哈一笑,“我也是因為跑了花城才知道的,就賣觀賞魚這行,壓根就不靠那些基本品種掙錢,不過就是為攏個人氣兒罷了。真正能掙錢的還得靠這些稀罕的高級品種。人家花城那邊都是這么干的,這就是行業常識。你別看我店里沒多少客人,可真舍得給魚花錢的人還就認我這兒。現在京城的有錢人開始多了,所以好些人養魚也就開始要高級品種了。”
“你看這地圖、七星刀沒有?一條我賣二三百塊呢。這魔衣刀,大七彩,那都是四位數的價。最牛的就是你這些龍魚了。真讓你說著了,這種魚大火啊。也加上今年是龍年,這種魚上應天時,今年打年初起,很快就在京城的大款階層掀起了一股不大不小的玩兒‘龍’熱。原本就不低的價格簡直沖天飛起,別的不說,就說這銀龍啊,一條三十公分長度的,能賣五萬。一條小魚苗就得賣兩千。至于其他的龍,那都是絕品,京城除了咱們之外,還沒人擁有呢。”
“其實都別提京城了,就是花城又怎么樣?全國最大的龍魚交易市場就在花城,可那邊也沒你的紅龍和黑龍啊。他拿照片給他們看,那些人簡直快把我當龍供了。有人還給你的金龍開了二十萬的價格。所以還真是托了你的福,沾了你的光了。今年我不光在花城那邊大出風頭,以后再去那兒就有朋友關照了。而且光靠培育銀龍的魚苗,咱在京城就掙了八萬多了。寧總,您就擎好吧,你投資那筆錢,今年連本帶利,我至少也能翻個跟頭給你掙回來……”
要說古四兒的這些話可真夠讓寧衛民驚喜的。
當然,他不是為了龍魚的大火,或者眼下的超額利潤而興奮,畢竟這些他早就預計到了,這不過是意料之中會發生的事兒。
其實真正讓他喜出望外的,還是古四兒對養魚的追求在不斷提高,而且在花城那邊還有了固定的進貨關系,這些特征都符合他的需要,越來越讓他確信,應該和古四兒也合作開一家公司,來負責龍潭湖公園的水族養殖業務。
于是也不兜圈子了,寧衛民直接把話挑明。“其他事兒都不急,我這次來是有件特別重要的事兒跟你商量的。是這樣的,我很快就要跟龍潭湖公園合作了,我計劃要在龍潭湖公園建造一座龍宮……”
“龍宮?”別的不說,僅這個特別的名詞就讓古四兒驚奇,為之震撼。
“是的,是龍宮。具體什么樣,還沒有定論。不過我可以告訴你的是,這個龍宮有一部分真正水族館的功能,我打算在其中要飼養不少海里的生物,甚至會包括鯊魚這樣的比較兇猛的魚類。另外,我還打算辦個海鮮酒樓。所以還有一些可食用的魚蝦需要養殖,另外,整個龍潭湖的湖水我們可以利用起來,養一些淡水魚蝦。所以我打算以咱們水族公司的名義和龍潭湖公園合作,讓你作為負責人,代為負責整個龍潭湖的水族養殖業務,怎么樣?”
“我?”古四兒聽了寧衛民的話,簡直愣住了。
他做夢也沒有想到,寧衛民竟然真的要讓他來養活一個水族館的物種。
所以,這潑天的富貴簡直讓他哆嗦上了,“我,我……我哪兒行啊……不不,責任太大了,那么多魚,還有鯊魚,我怕我不行,您太抬舉我了……”
還是頭一次見他犯怵,寧衛民不由得笑了,“你這個魚把式,怎么還能在養魚的問題上含糊呢。啊,你不會以為所有的活兒都指望你一個人吧?別擔心,我給你撐著呢,我讓你去是負責掌總的,具體干活肯定另有其人。你要知道,這可是數千萬的項目,我們當然是要對外招聘的,不但有干活的人,還要有海洋專家,技術方面的問題你大可不用操心。而且這事兒又不用你拿一分錢,只賺不賠。怎么樣?”
而這話不說還好,一聽數千萬的項目,自詡已經在南方見過大場面的古四兒也不知怎么的,膝蓋就是一軟,差點沒給寧衛民磕一個。
而此時的他已經口干舌燥,就跟范進中舉差不多了,連句囫圇話都說不出了。
幸好還沒瘋,否則他的岳父家住大興呢,可趕不上趟來給他一耳光,救他的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