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試沒啥好說的,在貴州這破地方,有志于明年鄉試的生員,基本上都能通過提學官組織的科試。
自成化十年以來,貴州的舉人名額一直為十九人。
全省應考人數頂多三四百,再加上路途遙遠且危險,能健健康康走進考場的,每屆大概三百人左右。如果再遇到山洪爆發什么的,來往官道被堵塞,可能應考者還不足兩百人。
兩三百當中取十九人,貴州的中舉率相當之高,起碼是全國平均數的一倍以上!
如果王淵明年就參加鄉試,那他運氣更好,因為舉人名額又要增加。
托劉公公的福,明年的中榜和北榜地區,舉人名額都將大幅度提升。因為劉瑾自己是北方人,投效他的官員也多屬中、北榜進士,排除異己時又刻意打擊南榜進士,并有意拉攏不反對他的中、北榜進士。
多方面因素結合,劉公公做出一個瘋狂決定——
正德五年鄉試,陜西(劉瑾家鄉)舉人名額增加三十五人,從六十五直接提升到一百!山西名額增加二十五,河南和四川名額分別增加十五人、十人……貴州也跟著沾光,舉人名額增加二人。
劉公公很有手腕啊,他想把太監與文官之爭,轉化成南、北、中榜進士之爭,直接在文官集團內部搞利益分化。
于是就出現一個扯淡現象,李東陽明年干翻劉瑾的時候,正好跟全國鄉試時間重合。等朝廷宣告新版名額作廢,大部分地區已經公布成績,你還能剝奪那么多新科舉人的功名?
更有趣的是,正德八年再次鄉試時,其他省份新增名額作廢,唯獨云南和貴州保留下來,依舊沿用劉瑾規定的數額——很可能是云貴叛亂太多,朝廷想要加強地區統治,而推行教化又屬于第一要務。
……
文明書院。
這個書院始建自元代,明初便已廢棄,永樂年間重建,到成化朝再度廢棄。
席書和毛科來到貴州之后,召來本地士紳搞眾籌,包括宋氏和安氏都有出錢,現在終于把文明書院重新建好。
可惜師資力量不足,在王陽明下山之前,只能請些老秀才當教諭。
王淵交了學費,便跟宋靈兒、劉耀祖一起進書院讀書,龍崗山諸生也全都住進書院。
飯堂。
王淵打了一碗飯回來坐下,問道:“宗魯兄,你們怎么都不參加科試?”
陳文學笑道:“自從求學于先生門下,我等自知學問淺薄。若明年就去云南應鄉試,來往路途要耽擱兩三個月,何不用這些時間追隨先生左右?”
好嘛,陳文學、湯冔、葉梧等人,為了留在王陽明身邊求學,連明年的鄉試都不參加了,所以今年的科試也懶得去考。
王淵說:“前幾天科試,我發現好多陌生面孔,去年考試怎么沒見過他們?”
越榛解釋道:“這些生員,大部分屬于官宦子弟,他們的父親在外省做官,全家都搬出去了。雖為貴州籍學子,其實從小就在異地進學。只有參加科試,他們才會回貴州,拿到應試資格之后便去云南應考。”
“原來如此。”王淵恍然大悟。
葉梧無奈搖頭:“每次鄉試,貴州的舉人名額,都被這些官宦子弟占去大半。畢竟他們讀書的地方,比貴州要文風興盛得多,土生土長的本地生員怎么考得過?”
越榛和詹惠都不說話,因為他們兩家,歷代就出了不少大官。
這次返鄉參加科試的異地生員,越、詹兩家就有五六個,全都是他們的親族兄弟。不出意外,明年中舉的貴州生員,至少有兩三個是這兩家的子弟。
對于本地士子而言,確實不太公平,但人家是嚴格遵守朝廷法度啊。
就拿王陽明來說,從小在北京求學,跟父親王華住在一起。如今的閣老們,大半屬于王華的翰林院同事,當年王陽明會試落第,李東陽還親自安慰過他呢。享受如此優渥的教育資源,王陽明同樣要回鄉參加科試和鄉試。
吃過早飯,王淵老老實實去讀書,他現在每天背誦十首古詩。而且不求甚解,只需懂得詩歌基本含義,又能熟練背誦即可,王陽明是在培養他的辭感。
等王淵背完一千首詩,王陽明就給他講文心雕龍,接著還有進階課程文章軌范。
文章軌范收錄了從漢代到宋代的六十九篇古文,其中韓愈的文章獨占三十一篇,另有諸葛亮、范仲淹、辛棄疾、柳宗元、歐陽修、蘇軾等人的名篇。到時候,王陽明會把每一篇都拆開來講,著重分析這些文章的修辭技法。
“王二哥,你不去聽先生講學嗎?”劉耀祖問。
王淵說:“不去了,你自己去吧。”
“哦。”
劉耀祖已經從宋家搬出來,宋公子給了他十兩銀子。
至于宋公子,不但放棄了科舉志向,也放棄了繼承權(貴竹土司),選擇去宋氏族學當老師。按他的說法,宋家已經墮落腐化,不但不敢面對叛軍,還整日內斗不休。宋公子決定從小娃娃著手,悉心教導宋家的下一代,讓宋家子弟知榮辱、懂禮節、有道德。
宋靈兒拿著一本孫子兵法,坐在王淵旁邊認真默讀。等她能夠整本背誦,王陽明才會給她講解其中大義。
劉耀祖則背著書包,來到書院的大講堂。
沈復璁也在,給席書做幕僚的同時,沈師爺還當了文明書院的教諭。
這幾天,沈師爺與王陽明聊過幾次,但話題跟學問沒啥關系。二人是同鄉,都在聊一些家鄉往事,甚至沈師爺還是王陽明父親的縣學同學——名義上的同學,并無實際交往,王華考中秀才之后,就被浙江左布政使請去當族學老師。
沈師爺對王陽明的心學不感興趣,但他要裝出感興趣的樣子,所以今天也跑來聽課。
“孟子曰: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者;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
王陽明的肺病已無大礙,站在講臺上宣揚“致良知”理念。
剛開始,大家不覺得有何新奇,但當他講到“知行合一”,頓時就引來無數學子的興趣。同時,決定明年參加鄉試的生員,聽到一半就全都跑掉了。
王陽明根據貴州學子的實際情況,盡量把道理講得深入淺出。數日之后,他干脆全部用俗語來講學,授課方式已經偏向于聊天談心。
程朱理學在貴州影響不大,甚至許多士子只知科舉,根本不知道理學是啥玩意兒。
對心學的接受程度,貴州士子遠高于其他省份的讀書人。再加上有提學副使席書的倡導,所有生員都來聽課,中途退出的有之,但半道加入的更多。半個月不到,王陽明的課堂聽眾已經超過二百人。
又過了一個月,王陽明只能在書院門口講課,因為教室根本放不下那么多人。
不僅是讀書人,就連販夫走卒,也沒事兒跑來聽課打發時間。他們或許不識字,但能聽懂王陽明的道理,這就是王陽明用俗語講學的根本目的。
兩個月之后,聽課人數達到六百人以上,書院門口的街面都站滿了。甚至有小販做起生意,挑著擔子跑來賣吃的,人們往往一邊嗑瓜子一邊聽王大爺講課。
這種講學方式,后來被泰州學派的祖師王艮所繼承。
王艮講學的巔峰,一場聽眾可達數千,而且大部分屬于普通老百姓。
不論如何,王陽明都成了貴州城的現象級人物,有點類似平民心中的學術明星。甚至發生鄰里糾紛,雙方都去找王陽明評理,王大爺經常化身為居委會王大媽。
王陽明的忠實核心弟子,很快擴張到三十多人,形成一股年輕的學術力量。
王淵沒去聽課,依舊學習四書五經,每天練字背詩做八股,連刀法、箭法和騎術都不怎么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