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學在京城的突然發力,頓時驚動了思想守舊派。
非常奇怪的是,楊廷和雖然喜歡排除異己,在學術上卻顯得非常大度。
諸多大臣投書楊廷和,希望禁止心學傳播,楊廷和卻并沒有這樣做。他雖然也反對心學,卻只建議科舉不得采用心學思想,民間講學隨便怎么搞都可以。而且,楊廷和僅在會試禁止心學,各地鄉試他都一概放過了。
正德十九年五月,司禮監掌印、秉筆太監張忠,代替皇帝批復楊廷和的擬票。大致內容為:科舉掄才,關乎社稷。會試與殿試,不得使用生僻字,內容不得嘩眾取寵,應試文章不得辭藻浮華,以老成持重之文風為上佳。
王淵都沒法反對,因為楊廷和對心學只字不提。
但楊廷和這般做法,卻給心學定性了,就是嘩眾取寵而已。你在民間怎么傳播都行,甚至鄉試都能玩,不準帶到會試和殿試中來!
江南士子郁悶死了,而且不是因為心學。
這幾年,會試文章愈發華麗,就連閱卷官們,都漸漸喜歡妙筆生花的文章。現在楊廷和摟草打兔子,把華麗文章也順便禁掉,江南士子就喜歡玩這個啊,讓他們老老實實寫質樸文章很難受的。
七月,林俊到京。
能來得這么快,純粹是因為走海路。
包括出京遞送文書的吏員,只要目的地是在沿海省份,也喜歡在天津坐船南下。因為朝廷發的路費還是那么多,走海路可以省錢省時間。
林俊接到朝廷召喚,直接從莆田坐船就來了。他是樂意接受新事物的,一把年紀了還自造佛朗機炮,而且跟王陽明屬于忘年交。
林俊到京的次日,還住在客棧里,便有無數言官前往拜見,一大群噴子想見見偶像。
王淵稍微要矜持些,等林俊租好房子,這才前去拜見:“見素公!”
“若虛且坐。”林俊笑道。
林俊租的房子很有意思,既不奢華,也不寒酸。他能自己造炮,可見家底殷實,對錢財不貪亦不排斥。
家仆奉上茶茗,林俊說:“剛到京城,就聽說會試文章有了約束,無數江南士子怕要因此遭殃。”
王淵解釋道:“禁止浮華文章,只是順帶而已,主要是為了禁止心學。”
林俊譏諷道:“楊閣老也是小氣,我雖然不怎么認同心學,卻也不會管年輕士子們喜歡哪樣。”
王淵笑道:“楊閣老已算大度,至少鄉試沒禁。”
楊廷和是真的大度,歷史上,心學被全國范圍內禁止過兩次。
一次是桂萼鼓動的,一次是張居正發起的,起因跟學術思想無關,全是出于政治原因。
桂萼跟王陽明產生矛盾,那還只是其次,真正原因是心學弟子在朝當官的太多。可沒有鳥用,嘉靖雖然把心學定為“偽學”,可嘉靖中期的朝中大佬,卻有一堆心學傳人——共出了一個首輔,一個禮部尚書,一個戶部尚書,兩個兵部尚書,兩個刑部尚書,還有好幾個南京各部尚書。
而張居正呢,自己就算半個心學傳人,他曾是王陽明弟子顧東橋的門生,他信奉的實學也是王門心學左派的變種。張居正禁止心學傳播,是因為心學大佬何心隱反對一條鞭法,同時也發現心學的影響力太大,已經干擾到他推行新政。
相比桂萼和張居正,人家楊廷和多大度啊。
林俊卻說:“楊閣老不是大度,他是沒那個威望,出了京城誰理睬他啊?”
“都一樣。”王淵笑道。
林俊又說:“這次北上,我在浙江停留數日,跟你的老師有過交談。他說,你想變法改制,這是不是真的?”
“有此想法。”王淵回答。
林俊問道:“打算何時變法?”
王淵說道:“變法已經開始,但只在局部施為。想要全國變法,至少得等到晚生入閣之后。”
林俊嘆氣:“等你入閣,我怕見不到了。我老年體衰,還能再活幾年?”
王淵連說:“先生長命百歲。”
“哈哈,別長命百歲,能再活十年,我就心滿意足了。”林俊大笑。
事實上,王淵本想推薦老師執掌翰林院。可王陽明如今正丁憂在家,他的父親王華剛死兩年,還有一年才能服喪期滿。
王淵介紹情況:“楊黨之人,內閣占了一半,司禮監掌印、秉筆太監張永,也跟楊閣老走得很近。”
林俊毫不掩飾的埋怨說:“皇帝真是糊涂了,居然弄出什么秉筆太監,他就不怕太監操弄國器?我回來做官的第一件事,就是上疏勸皇帝把秉筆太監給廢了!”
王淵狂汗,這位不愧是言官們的偶像,果然是個會挑事兒的。
王淵說:“以陛下之性格,恐怕不會裁撤秉筆太監。見素公可以婉轉一些,就說太監既然掌司禮監印,便不能再兼任秉筆,否則自己朱批、自己蓋印,太監豈不是成了皇帝?”
林俊搖頭道:“掌印和秉筆分開有什么區別?還不是換一個張永的人。既然要勸諫皇帝,就要一竿子到底,直接把秉筆太監給廢掉!”
王淵有些懂了,為啥以李東陽的心性,居然都不待見林俊,這位老先生性格好剛啊。
王淵頭疼道:“見素公,你如此行事,恐怕制敕房和翰林院的主人,頂多明年就要再換了。”
林俊無所謂道:“換就換,大不了我再辭官。反正一把年紀了,不摻和朝中爛事,致仕歸鄉還能多活幾年。”
王淵只能敞開說:“那請見素公稍微忍一忍,等陽明公丁憂期滿,您再直諫皇帝如何?”
林俊想了想,眨眨眼:“也可以,就等王陽明服完喪再發脾氣。如今這個皇帝,連他爹都不如,他爹還氣得我辭官呢,我在他手底下當官會折壽的。”
王淵哭笑不得。
聊完正事,林俊突然問:“聽說你會鑄鋼炮,在浙江一口氣鑄了幾十門佛朗機鋼炮?”
“此事不假。”王淵說道。
林俊頓時來了興趣:“我也會鑄佛郎機炮,不過我是以錫為范,用銅來鑄成。你怎么能鑄鋼?”
王淵解釋說:“以石墨混合黏土做坩堝,石墨耐火,可以承受高溫。再給鐵料里加玻璃、石灰等物助燃,讓爐溫提升到可以融化鋼水的地步。”
“妙啊,”林俊立即起身往外走,站在門口看了看,指著院子說,“這里可以造爐子,明日我便請工匠,你來教我怎么煉鋼。”
王淵不知如何回應,老子是讓你回來執掌制敕房和翰林院的,可不是叫你來煉鋼玩票的啊!
林俊這還不算完,又說:“我在天津看到好多黑煙囪,聽說是什么蒸汽機在織布。蒸汽機也是你研制的?蒸汽如何能織布呢?”
王淵說道:“見素公若有興趣,可以去城南物理學院。”
林俊果然去了物理學院,跟掌院王晹交流之后,竟然當場加入物理學派。只不過嘛,他資格太老,不排任何輩分,算是物理學院的鎮山之寶。
這一日,王淵正在教林俊煉鋼,家仆突然來報:“老爺,探海提督回京了,陛下召你立刻去豹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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