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大半年,再次見面,一家人都喜氣洋洋的,劉氏和云萱切菜上灶,爆出的香味飄到外面,惹得隔壁的三個娃都忍不住跑到院子里狂咽口水。
云蘿換上了布衫,坐在灶膛前燒火,聽著娘和二姐絮絮叨叨的跟她說這大半年來村里發生的大事小事熱鬧事,似乎她從來都沒有離開過這個村子這個家。
“你三叔天天起早貪黑的干活,也算是終于肯定下心來,茶園的大管事很看得起他,給他漲了不少工錢。聽你三嬸說,他如今手上就算有錢也不舍得花用了,要攢起來給小梅和兩個兒子養身子。”
說到后來,劉氏也不由得嘆氣,老三的改變就是在云梅出事之后,她都不知該慶幸還是憐惜。
“你們三叔以前整天笑嘻嘻的沒個正經模樣,如今倒是穩重了許多,可我瞧著總覺得他像是在心里頭憋著一股氣。你們三嬸之前還老擔心他會找個沒人的地兒去弄文浩和云蘭,擔心得白天黑夜都睡不著覺,人也跟著精瘦了一圈。”
云蘿掰折了一段樹枝塞進灶膛里,看著干柴在火焰中“嗶啵”作響,剛有些消退的火焰再次升騰起來,隨口問道:“鄭文浩還在村里到處晃蕩嗎?”
劉氏嘆氣,“不然還能咋樣?他是徹底的野了性子,之前你爺爺管教他,他還敢對老爺子動手,如今你大伯和大伯娘回村里來了,也都管不住他,只能由著他天天在外頭跟那些二流子廝混。”
說起二流子,云蘿首先就想到了當初被她生閹的李大水。
仿佛心有靈犀,云萱也忽然輕聲說道:“當初事情鬧得那么大,他現在卻依然跟李大水廝混在一起,不知多少人在背地里笑話他呢,奶奶也是天天在家里罵人,還罰他不許吃飯。”
“那他就真的沒飯吃了?”
云萱看了眼灶房外,眉眼間帶著幾分幸災樂禍的說道:“他又不是我們,當初奶奶說不給飯吃我們就真的啥都沒得吃了。連爺爺和大伯都管不了他呢,又咋會聽奶奶的話?聽說奶奶不給他飯吃他就直接上手去搶,還把灶房里藏糧食、雞蛋和肉的柜子都給撬開了,氣得奶奶直嚷嚷著要把他趕走。”
孫氏就是個欺軟怕硬的,以前兒孫孝順,由著她拿捏,又有鄭大福在背后給她撐腰,她才能在家里威風八面、作威作福,如今鄭大福年紀大了,根本管不了兒孫們,孫氏再遇上鄭文浩這樣目無尊長的混賬,她除了撒潑之外就真的再沒有一點應對的辦法。
可是對有些人,撒潑是毫無用處的。
劉氏對鄭文浩也是連連皺眉,“去年剛收了土豆玉米的時候,他天天到家門口來轉悠,我看到他們的眼神就覺得心里慌得很,你爹作勢要打他,他才消停一些。后來東西被老夫人運送到茶園那邊的院子里藏了起來,他們就又往那邊去轉悠,呵斥也沒用,直到那院子起了一場火,大門口還扔了好幾個死人,他們才消停下來。”
云蘿一愣,“有人放火?”
“是啊,也不曉得是哪里來的賊寇,偷土豆玉米不成,就一把火想要燒了那些東西。”
這大概就是老夫人對外的說辭了。
劉氏不知道事情真像,反而心里沒有太多的負擔,只是罵了幾句那些賊寇喪良心,之后就又說起了其他的事情。
“三驢子年前娶了個媳婦,是隔壁橋頭村邱大虎家的閨女,妞妞和你二姐處得好,有事沒事的都會來家里坐坐。”劉氏忽然笑了起來,說道,“虎頭的年紀也不小了,你二奶奶想給他說個媳婦,他跳著腳的不要,可把你二奶奶和伯娘給氣壞了。”
云蘿的注意力迅速的從妞妞嫁給了三驢子這件事轉移到虎頭的身上,“剛才怎么沒看到二爺爺他們?”
“胡家的郎君今天娶媳婦,他們兩天前就到胡家去吃席了?”說起喜事,劉氏語氣中卻沒有太多喜氣,隱約中還有一絲傷感,“虎頭的外婆怕是要不行了,胡家這才急匆匆的辦喜事,一是想要沖一沖,讓老太太去之前看到曾孫媳婦進門,二也是怕老太太去了后耽擱婚事。”
云萱聲音低落的說道:“太婆的身子也不大好了,上回還聽二爺爺說,這兩年她老得特別快。”
胡家老太太的年紀和太婆差不多,都是年過七十的老人家了,在這個許多人都活不到五十歲的時代,真可以算得上是個老壽星了。
這兩年太婆確實老得特別快,她去年離開時就有了預感,恐怕也就是這一兩年里的事情了。
“二爺爺他們去喝喜酒,太婆一個人在家里嗎?”
“哪能呢?胡家請了轎夫來,把太婆也一塊兒抬去了鎮上,說是請老太太去給他們鎮場子。”
太婆和胡家的老太太是幾十年的交情,當年也是因為這一份交情,太婆才會看中了養在胡老太太身邊的堂妹,托人去求娶,討來當兒媳婦。
娘仨在灶房里一邊忙活一邊說話,很快就把今晚上要吃的菜收拾了出來。
外面院子里也有了些動靜,是鄭豐谷帶著兩個兒子回來了,還在大門外就聽見鄭嘟嘟的嚷嚷聲,“放開放開,哥哥你放開我!我要去找三姐!”
可惜反抗是沒有一點用處的,他扭得再厲害還是被文彬拉在了最后面。
鄭豐谷手上拎著個油紙包走進了灶房,說道:“不用做太多菜,茶園那邊的管事一早就把晚上的吃食都準備妥了,還讓我拎了只燒雞回來。”
家里狹小,容不下那么多人居住,就只留下了云蘿和兩個丫鬟,景玥則帶著其余的人到茶園那邊的院子去了。
那個院子從建成到現在已經招待了好幾撥的客人,他這個主人卻還是第一次過去居住。
鄭嘟嘟和文彬相互糾纏著也扭了進來,文彬看著云蘿說道:“三姐,四姐說等她吃了晚飯就過來找你。”
“三姐三姐,侍衛哥哥要教我騎大馬,哥哥明天要去讀書,沒得騎!”想到哥哥明天還要去讀書,一整個白天都沒人會來跟他搶三姐,鄭嘟嘟就覺得得意極了。
飯菜上桌,一家人時隔大半年又一次圍在了一起,蘭香和月容整理東西整理得滿身汗,也被邀請上了桌,兩個姑娘起初有些忐忑,漸漸的也放了開來。
鄭嘟嘟好奇的看著她們,然后指著月容說道:“這個姐姐沒見過!”
云蘿坐在他對面,“叫月容姐姐。”
“月容姐姐。”又轉頭招呼蘭香,“蘭香姐姐,吃肉。”
蘭香驚喜道:“嘟嘟少爺還記得奴婢?”
鄭嘟嘟歪著腦袋無辜的眨了眨眼,然后嘻嘻的笑了起來,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可樂的事情。
鄭嘟嘟坐在他的高凳子上面,自己拿著筷子吃飯也半點不撒,只是有點嫌棄坐在身邊的兄長。
他不想跟哥哥坐一邊,一點都不想!
屋里和樂融融,屋外也月光皎潔,一家人晚飯吃到中途,忽然聽見外面一聲嬌喝,“什么人?”
然后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蘭香和月容首先站了起來,云蘿也放下碗筷走了出去,站在堂屋門外的屋檐下朝外喊道:“小桃。”
又是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云桃蹬蹬蹬的跑進了大門,說道:“三姐,我剛才看到有個人在你家門口,偷偷摸摸的也不曉得想要干啥。”
在她的身后,云梅和兩個弟弟慢吞吞的走了進來。
劉氏和鄭豐谷對視了一眼,皺著眉頭問道:“看清楚是啥人沒有?”
云桃搖頭,“太黑了,沒看清。”
云蘿走到大門外,云桃也跟著走了出去,指著大門邊的那個石墩子說道:“那個人剛才就蹲在這后頭,我遠遠的看見人一個影子晃了兩下,嚇我一大跳。”
繞著門口走了一圈,沒發現什么異常的地方,鄭豐谷說:“可能是哪個還在外頭玩耍的小子吧。”
村里的孩子,常常在外頭玩野了忘記回家,回過神發現已經天黑了就會因為擔心回家會被爹娘打而躲起來,以為這樣就能躲過去,殊不知躲得越久,找到后被打得就越兇。
看了一眼沒找到人,就轉身回了屋,云萱問云桃,“就你們姐弟四個過來嗎?”
“我爹娘還沒吃好飯呢。”
劉氏招呼他們上桌再吃些,云桃連忙擺手說道:“不用不用,我們都已經吃飽了,二伯娘你們先顧著自己吃飯吧,我們在邊上坐會兒。”
這幾年,二房三房相處得不錯,云桃他們跟自家孩子也沒甚區別,劉氏也就不也他們客套,只是拿出了一盒點心讓他們吃著,然后就一邊吃飯,一邊跟他們說話。
飯菜很豐盛,云蘿的動作斯文,速度卻很快,其他人都吃飽的時候,她也把自己的肚子給填飽了。
放下碗筷,先拉過云梅撩起她的劉海看了眼她額角的傷疤。
云桃也馬上湊了過來,說道:“三姐,我天天給她抹藥膏,起初的效果很好,可后來就沒啥用了,這個疤已經有三兩個月沒有一丁點的變化。”
“還疼嗎?”云蘿在那疤痕上和周圍按了幾下。
云梅眨了幾下眼睛,然后搖頭輕聲說道:“不疼。”
眼神干凈,還有些懵懂。
云蘿看著她的目光一頓,然后緩緩的收回了手,說道:“不疼就沒事了,至于這個疤,當時傷口太深,確實不好恢復。我重新給你配一個藥膏,以后繼續讓你姐姐給你涂抹,應該還能再淺一些。”
她伸手摸了摸額頭,慢聲細語的說道:“不要緊的,能用頭發遮住呢。”
夜深送走三叔一家之后,云蘿轉頭問云萱,“小梅的反應是不是有點慢?”
云萱忙轉頭看了眼三叔他們回去的方向,輕聲說道:“她本來就是個溫軟的性子,自從磕破頭之后,就更溫吞了,經常一個人坐著發呆,三叔三嬸跟她說個事情還得說上兩三遍才能反應過來。”
劉氏聽著她們姐妹的悄悄話,嘆氣道:“你們姐妹中就數她最乖巧,如今她爹娘卻盼著她能跟她姐姐一樣的潑辣些才好。”
鄭豐收家也是不順,兩個兒子因為早產而身體一直不如其他孩子健壯,原本兩個閨女好歹都健健康康的,卻又因為那無妄之災把好好的小姑娘給弄傷了,額頭上留了個疤不說,身子骨也弱了,連腦瓜子都變得遲緩了。
這天晚上,云蘿和云萱躺在一個被窩里,又聽著二姐在耳邊絮絮叨叨的說了半夜的話。
于是第二天,她們都成功的睡到了日上三竿,云蘿多年以來養成的生物鐘都罷工了一天。
今天連食肆都沒有開門營業,云蘿起床的時候,兩個丫鬟在幫著劉氏一起整理一屋子的東西,見她從屋里出來,月容打了溫水讓她洗漱,蘭香進了灶房去端早飯,劉氏則是看著屋里的東西有些發愁。
“家里不缺吃不缺穿的,你這一趟回來又帶了這么多東西,都沒地兒放了。”
云蘿蘸著青灰色的粉末刷牙,提議道:“挑個地再建一座大院子吧,嘟嘟大了需要一個自己的屋,給文彬置一間書房,客人來了也有客房留宿,不用家里人挪來挪去的騰地方。”
劉氏笑道:“哪里就需要再造個房子?多少人家幾代人住的地方還沒我們家寬敞呢,有這銀子還不如多買幾畝田。”
“那也得有田賣啊。”云蘿咕嚕嚕的漱著口,然后說道,“就這一片地方,真舍得把良田賣出去的并不多,這些年東一塊西一塊的也不過才二十多畝而已,距離遠了你們又嫌不好照顧。要不然,我去給你們買個連成片的田莊?”
劉氏連忙說道:“可別!家里現在啥也不缺,放在幾年前我真是做夢也沒想過還能有這樣神仙似的日子,二十多畝田也不少了,農忙時我和你爹根本就忙不過來還得請短工來幫忙,再多我們也照看不過來。”
“可以佃出去。”
“那豈不是跟地主老爺似的?”劉氏想都沒想過這樣的事,如今說起來也只是覺得有些好笑,“我和你爹都不是當老爺太太的料,還是萬事都自己動手來得更自在。”
就這樣的性子,云蘿已經了解得透透的,于是也不為難他們,只是把話題又轉到了造房子上面,“既然不買田,那銀子存著也沒用,不如造個大房子,住著也寬敞些。”
“銀子存著咋會沒用呢?文彬讀書可要不少銀子,嘟嘟也可以送去讀書了。”
“那過幾年,文彬還要娶媳婦呢,難道要等他娶媳婦了再急急忙忙的造房子?我也是要經常回來的,總不能每次都去茶園那邊借宿吧?”
前一句話劉氏尚且能夠巍然不動,現在還遠遠不到她操心兒媳婦的時候呢,不過后面的話倒是讓她不由得動了心思。
小閨女自從認回了衛家之后,每次回來都有人一路護送,結果因為家里太小,護送的侍衛都只能到茶園去借宿,一次兩次的無妨,次數多了終歸不像話。
小蘿從小就是不喜沾人便宜的性子,她會不會因為家里安排不開而減少了回家的次數?
劉氏頓時一個激靈,造房子,必須要造個足夠開排的大房子!
云蘿看著忽然氣勢昂揚的娘,有點想不通使她興奮的點,只能默默的把嘴里的漱口水吐了出來,又擰了布巾擦臉,抹上一層薄薄的面脂。
轉頭見家里少了幾個人,便問道:“爹和嘟嘟呢?”
劉氏已經默默的盤算起了要造個多大的院子,隨口說道:“你爹去找里正叔了,嘟嘟一大早就鬧騰著要起來,我怕他在家里吵著你休息就把他趕了出去,現在應該在河灘上摸魚。”
每逢天氣和暖的時節,那河灘上總是最熱鬧的地方,大孩子小孩子都喜歡去那里玩耍,摸魚抓蝦挖螃蟹,樂此不彼。
想當年,云蘿還經常逮了野味到河灘附近,匯集一群大小孩子,什么小魚小蝦或是家里偷出來的芋頭白菜都能煮進同一個鍋里,吃得還都挺香。
云蘿吃飽喝足就也漫步朝河灘走去,路上遇到幾個同村的叔伯大嬸大娘,都熱情的與她招呼。
“小蘿這是要去河灘吧?我剛從那邊走過,嘟嘟還說要給你抓小魚吃呢。”
“這些皮小子也不怕冷,大清早的水還寒涼著呢就一窩蜂的跑進了水里頭,拉都拉不住!”
“哈哈哈,昨兒柱子渾身濕噠噠的回家,被他姐抓著就是一頓好打,哭得可厲害了!”
這些鄉親起初還有些拘束,看到云蘿時,臉上帶著點小心翼翼的討好,但是話說著說著就仿佛與以前沒什么兩樣了。畢竟眼前的云蘿在他們看來除了長大了些并沒有太大的改變,總覺得不像是個金尊玉貴、揚著下巴看人的千金大小姐。
明明還是那個他們看著長大的小姑娘,就連昨日穿的那一身精致的衣裳都換了下來,如今一身布衫雖比尋常人要好一些,但鄭豐谷家的條件本就比村里的大部分人家都要好嘛。
至于云蘿冷冷清清的沒什么回應?
她不一直都是這樣的嗎?就是不大愛說話,可禮貌還是很好的。
云蘿站著聽他們說了一會兒話,然后繼續往河灘走。
還沒有看見,她就先聽見了那邊的喧鬧,再走近一些,第一眼便先看到了站在河岸邊的那個頎長身影。
“景玥,你怎么到這兒來了?”
景玥想了下他會出現在這里的原因,不由得嘴角一抽。
“鄭嘟嘟一大早就帶著給瑾兒的回禮去了茶園,我看他還拎著個竹簍子便多嘴問了一聲,然后被他硬是拉到了這里。”
拉他到這里不夠,還想讓他脫了鞋到河里去陪他一起摸魚!
真是從未遇見過如此膽大妄為之徒,就連太子殿下都不敢對他這么放肆。
在云蘿離開京城之前,瑾兒特意囑托她給他的胖伙伴帶了禮物,昨晚上分派東西的時候就順便將那個她也不知道究竟藏了什么東西的盒子交給了鄭嘟嘟,沒想到他竟然這么快就把回禮給準備好了,還直接送去了景玥那兒。
所以現在聽景玥說起,云蘿還有些驚訝,有到岸邊看了眼河灘,又看看景玥,“他怎么把東西送去了茶園?”
禮物是她帶來的,回禮不是也應該由她帶回去才對嗎?
景玥也猜不透小孩子的心思,“難道因為我是瑾兒的舅舅,所以他覺得回禮應該由我轉交?”
此時鄭嘟嘟已經看到了站在岸上的云蘿,當即就踩著水“啪嗒啪嗒”的跑了過來,一只手還抓著掛在腰上的竹簍子,顯擺道:“三姐,你看我抓了好多小……啊!”
“啪”的一下,隨著水花四濺,鄭嘟嘟一下子撲在了河灘上,云蘿眼睜睜的看到一片銀光從簍子里漂出來,然后四散開去。
所謂樂極生悲大概也不過如此了。
鄭嘟嘟半個身子趴在水里,眼巴巴的看著半簍子小魚搖擺著尾巴離他遠去,呆了半晌,忽然“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我的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