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這里是山寨,真是極客氣的說法。
實際上,這個山寨不過搭了幾間茅屋和草棚子而已,再用籬笆在外面繞了一圈,簡陋又寒酸。
文彬在那些茅屋里看到了散落的車架和箱籠,起初他不明白這代表什么,但很快就反應過來,這些東西如今雖破破爛爛的,但顯然不是受災逃難的貧困人能夠擁有。
那么它們來自哪里?
“他們搶劫了很多人?”
羅橋說:“他們不僅搶劫路人的財物,我等還在附近找到了一處埋骨之地,那一坑少說也有好幾十人。”
文彬頓時被嚇得變了臉色。
羅橋見此就把未說完的話收了回去,轉而說道:“這一伙人在最初或許確實是因為日子艱難不得不落草為寇,但時至今日,恐怕再無一人無辜,若是輕易放過,以后恐怕還會有更多的人被他們所害。”
文彬面露愧色,說道:“是我疏忽了,只是見他們模樣可憐就輕易的放過他們,他們昨晚上在營地周圍打轉,可是仍不死心,要對我們動手?”
羅橋點頭,又說:“他們至今仍在此徘徊,或許確實有官府賑災不力的緣故,也可能是從不勞而獲中嘗到了甜頭,不愿再回去辛勞耕種。”
文彬想說他們也許不知道朝廷來賑災了呢,但他轉念就想到了昨天撿到的那份報紙。
鄭嘟嘟安靜的聽到現在,終于回過神來,轉身指著那些瑟瑟可憐的人,睜大了眼睛問道:“他們是壞人嗎?”
是不是壞人還真不好評判,但肯定不是好人。
云蘿也沒興趣去評判他們,身為奉公守法的良民,她直接把這些人捆成一串送到了最近的官府里。
這是他們到了冀北之后進入的第一個縣城,在城外還看見了兩個破敗的村莊,入目所及,一片荒蕪。
街上的行人或有氣無力,或腳步匆匆,沿街開放的鋪子里也生意慘淡,看到他們這一行人走過,不少掌柜和伙計都探頭看了出來,然后又迅速警惕的縮了回去。
但是,街道雖冷清,行人也大都衣衫破舊,面黃肌瘦,但入目所及,并沒有許多無處可去的流民。
兩個侍衛在經過一個巷子口的時候悄然脫離了人群,羅橋在經過一家食肆的時候進去買了些吃食,并順便答應了縣衙的位置。
吃食不是什么精細的吃食,幾個黑乎乎的窩窩頭,硬得能砸死人,一口咬下去,牙齒都要松動了。
就是這樣粗劣的窩窩頭,卻要四文錢一個。
“這在江南,都能買一斤大米了。”一個侍衛啃著這崩牙的窩窩,忍不住嘀咕道。
羅橋咬了一口就不敢把這東西遞給郡主了,聞言說道:“知足吧,有的吃就不錯了,你是沒經歷過七年前的那場災荒嗎?當時要不是有老夫人早早預備了糧食,江南的糧價不知要漲成啥樣呢。”
見他不給,云蘿就自己動手拿了一個,咬起來費牙,咽下去費嗓子,味道還又苦又澀,幾乎嘗不出麥面的滋味。
羅橋想阻止已來不及了,看著她面無表情的把一個窩窩頭吃進肚子里,只能干巴巴的說一句:“郡主且先忍忍,小的讓人往別處去找找,好歹是個縣城,總不至于連個稍微好點的食肆酒樓都沒有。”
在有選擇的情況下,云蘿也不想為難自己的胃,便點點頭,然后指著身后的那一串流民土匪,道:“先把他們送去縣衙吧。”
然而,他們到縣衙之后卻被告知縣令不在縣衙內,縣丞以及文書也都跟著縣令出城了,就連縣尉都親自帶著衙差出外巡視,以防下面的百姓因為饑荒發生動亂。
縣衙之內就留了兩個差役值守,被忽然從外面進來的一群人嚇得臉都白了,得知他們目的之后看了那被捆作一串的匪徒們,心里略松一口氣之余,又不禁為難。
兩人飛快的對視一眼,其中一人就拱手說道:“公子恕罪,非是小的們推脫,實在是大牢里也已經人滿為患,恐怕……”
云蘿眼眸一抬,“你們縣里有那么多作奸犯科之人?”
兩個衙役面頰一抽,另一人連忙說道:“主要是去年災情嚴重,許多百姓都吃光了家中余糧,走投無路之下就……就難免起了些不好的心思,因此,城里也跟著亂了一陣,直到縣尉大人帶人抓了幾個首惡,才逐漸平息下來。平時我們這兒的人還是很質樸善良的。”
他們平時對待普通百姓或許囂張,但又不是沒有眼色之人,一看眼前這些人的裝扮就可知這不是他們能得罪得起的。
目光從眾侍衛腰間挎著的刀上飛快掃過,兩人對云蘿的姿態越發恭敬了。
刀劍之類的兇器可不是誰都能夠擁有的,普通百姓就連買一把菜刀都需要詳細登記,鐵匠鋪的用鐵量亦有衙門定時核查,若出入過大,是要被問罪的。
這不知是從哪里來的貴人,怎么會到他們這個窮地方來?而且還遇到了攔路搶劫的流民!
云蘿倒是不想為難這兩個衙役,但她更不想繼續帶著這幫匪徒,便說道:“一個牢房里多塞進去兩個人也不是難事,把他們分開關押就是了,不知縣令大人何時回來,到時候我再來拜訪。”
縣令大人是你想拜訪就能拜訪的嗎?
兩個衙役雖然覺得這位小公子氣勢不凡,但竟然這么輕描淡寫的說要拜訪他們的縣令大人,這口氣也未免太大了。
看向云蘿的目光不由更多了些打量,蘭香見狀,下意識往前一步,側身將郡主擋在后面,羅橋也輕咳了一聲,上前說道:“之前聽說冀北旱災嚴重,許多百姓在家中過不下去流落他地,但我們一路過來,卻見城中已是井然有序,并沒有遇到許多流落街頭的災民。看來貴縣的縣令倒是個好官,這么快就把災民都安置妥當了。”
兩個衙役不自覺的挺起了胸膛,一人說:“這是自然,我家大人雖年紀不大,還是富貴人家的公子出身,但自從來了我們祁陽縣之后,那是一心為百姓做事,人都瘦了一圈。這一次旱災,我們烏大人是附近幾個縣第一個開倉放糧,賑濟百姓的,還說若是朝廷問罪,他愿一人承擔。”
另一人也說:“幸虧欽差大人也是個講道理的好官,知道此事后不僅沒有問罪大人,還贊我們大人赤……赤心啥的。可惜欽差大人沒有在汀州府停留許久,很快就往災情更嚴重的濰州去了,我們也沒有那個榮幸能夠見到欽差大人。”
云蘿心中一動,忽然問道:“你們的縣令可是叫烏來福,泰康十七年的同進士,祖籍江南?”
頓了下,她又加了一句,“長得白白胖胖的。”
兩個衙役愣了下,一人說:“我并不知大人名諱。”
另一人則小心的說道:“我恍惚聽見太太曾叫過大人名諱,也不知有沒有聽錯……咳咳,但我們大人確實是江南人氏,新上任時長得老有福氣。”
蘭香“呀”了一聲,轉頭跟云蘿說道:“若真是和袁公子同門同科的烏公子,可就太巧了。”
兩個衙役不由得驚疑不定,看著他們仿佛想要把他們看出一朵花兒來。
云蘿卻沒有再透露更多的信息,問了他們祁陽縣最大的客棧在何處之后,就把一串土匪留在縣衙,帶著人浩浩蕩蕩的離開了。
衙役們看著這三十來個土匪有些腿抖,縣衙里如今就他們兩個人,這些土匪若是掙脫了繩子暴起傷人,他們可抵擋不住啊!
心里mmp,還是不得不留一人看守,另一人則飛快的跑到了大牢那里去搬救兵,讓守著大牢的獄卒們趕緊把人關押進去。
在大人回來之前,至少不能再出亂子。
云蘿很快在縣衙附近找到了據說是祁陽縣最大最好的客棧,被生意慘淡的掌柜熱情的迎了進去,端茶遞水,并很快讓廚房收拾了幾樣還過得去的菜式。
等用完餐,幾個侍衛也從掌柜的口中把本縣以及周圍其他州縣村莊的事情了解了不少。
云蘿始終表現得很平靜,仿佛只是無聊的看客,且還是個不愛發表見解的看客。
宿了一夜,第二日清晨,客棧的房門忽然被敲響,云蘿開門就看到了一個黑胖青年,灰褐色的袍子穿在身上,還有些皺巴巴的。
愣了下,云蘿才看著眼前這張黑胖的臉,眼角一抽,“烏來福?”
來人可不真是前年春闈上榜的江南學子烏來福嘛,只是當年又白又胖,一看就知沒吃過苦受過累的地主家少爺,如今不僅被曬黑了,連身上堆積了二十多年的肥肉都消減了不少。
烏來福看到她也是愣了一下之后猛的瞪圓了眼,那雙曾經被肥肉擠壓成線的眼睛如今也能瞪得溜溜圓,不過依然不大,顯得老實又有幾分可愛。
“郡郡郡……”他怎么也沒想到竟然會在這里見到這位衛家的郡主殿下,頓時驚得話都說不利索了。
他昨夜回來,聽聞白天有人送來二十多個土匪,且據說還是與他相識之人。他今日就一早過來了,畢竟待會兒他還要出城去視察下面的各村呢。
云蘿默默的將他打量了一遍,“兩年不見,烏大人的變化挺大的。”
烏來福從驚嚇中稍稍緩過神,聞言便撓了下頭,笑得一臉憨厚,說道:“郡……公子的變化也不小,下官差點沒認出來。”
他見云蘿此時一身郎君的裝扮,就及時的收口換了個稱呼,又說:“昨晚回來聽留守的衙役說公子送來了二十七個土匪,如今都暫且收押在縣衙大牢里。又聽衙役說公子似乎與我相熟,還說袁公子與我同門同科的,我當時就想到了承志,卻沒想到竟會在這里見到公子。不知公子到祁陽縣來有何貴干?”
云蘿把他讓進了屋里,說:“只是路過,不巧正好遇上了一撥攔路搶劫的流民,且在他們盤踞的山寨里發現一個埋骨的土坑,恐怕害了不少人,就把他們抓起來送到縣衙,聽衙役喊烏大人,我才想起你似乎在冀北任職。”
烏來福不禁動容,道:“下官不過一微末小官,竟能得公子牢記,實在是榮幸之至。”
“是與表哥相聚時曾聽他說起。”
仿佛錯覺一般,云蘿覺得他的笑容忽然更真誠了些,問道:“他如今在京城一切可好?也不曉得啥時候才能與他相會。”
云蘿想了下,說:“我看他過得是如魚得水,而且在我離京前,表嫂也有了身孕,如今應該已經臨盆了。”
“哎呀,這可真是大喜事!”
云蘿與他聊了幾句,得知他今天還要出城巡視春耕,便提出了同行的請求。
正好文彬和鄭嘟嘟聽到動靜從他們的房里走了過來,云蘿給他們做了介紹,烏來福當即就對文彬說道:“我曉得你,以前在書院的時候,老是聽承志說起,說他有個表弟讀書可厲害了,幸虧他早生幾年,不然怕是要被表弟搶了風頭,聽得我耳朵都快要起繭子了。”
聽到熟人,還是親人的名字,文彬也稍微放松了些,拱手朝烏來福說道:“拜見烏大人,大人謬贊了,學生不過是仗著年紀小。”
烏來福晃了下頭,笑著說:“承志可極少夸人,我們在他眼里都跟蠢貨似的。”
文彬赧然一笑。
云蘿就跟他說:“冀北的春耕與江南大不相同,且又逢干旱,我們待會兒要跟烏大人出城巡視,你多留意些。”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