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蘿最后還是帶著尚未完成的與圖進宮去了,隨帶一個姓景的拖油瓶,進殿就看到眼淚汪汪,一臉委屈的太子殿下,氣鼓鼓的坐在泰康帝下首,聽到腳步聲,他轉頭望過來的眼神充滿了歉疚,然后又一臉控訴地看向他爹。
看來,正如景玥所說,小狐貍被大狐貍給算計套出了話,此時正委屈著呢。
泰康帝從來都不吝嗇于對親兒子的鞭打,見他委屈也沒有要安慰的意思,反倒是看到云蘿進來,他頓時眼睛一亮,從坐席上站起后親自相迎,一雙眼睛卻直盯著云蘿的雙手。
那意思也真是表現得十分明顯了。
云蘿直接把卷軸交給了他,看到他迅速接過去,也不要人幫忙,而是弓著背親自在昂貴的地毯上小心攤開,那動作輕柔得仿佛手上捧著易碎的稀世珍寶。
其實,他就算想叫人幫忙也沒得叫,殿內伺候的宮人早已經被遣退,連一個貼身的內侍都不留,此時含英殿內除他之外,就只有一個剛在他那兒受了大委屈的太子殿下和云蘿、景玥。
卷軸內還疊了三層,完全展開后就是一副足有一丈寬,長約三丈有余的巨幅畫卷,上面用不同顏色的墨勾畫著山川、河流、官道、城市……
內容太多而占地太小,在屬于大彧的疆域中,只標注了州府大城,縣城小鎮卻無法一一標注,比之前云蘿送上的那份大彧疆域圖簡陋了不少。
但是,這是一幅囊括了四海八方的輿圖,看到只在其中占據一個小小角落的大彧,泰康帝從震驚到陷入沉思。
他早知道天地廣袤,在大彧之外還有更廣闊的天空,卻沒想到他抬頭看見的天地依然如此狹小,小得若非太子伸手指了一下,他都沒能夠在第一時間找到自己的江山。
在大彧之外,他看到還有大片大片的空白,只用墨線細細的勾勒出了幾個彎曲的形狀。
他的目光忍不住在那些地方多停留了一會兒,緩緩的深吸一口氣,轉頭問道:“淺兒是如何能夠畫出這樣的輿圖?”
這不是他第一次問類似的問題了,云蘿面不改色,真誠的說道:“就存在腦子里,大概是前世學來的。”
泰康帝輕笑了一聲,“那我家淺兒前世定是個小仙女。”
他顯然并不相信這個回答,卻也沒有再多問,他的外甥女向來有些奇異之處,聰慧近妖,也虧得她不愛四處顯擺,不然哪里還有那些個才子才女們的活路?
說來也奇怪,世人都在傳言她天生神力,武藝不凡,一刀劈開吳國公府的鎮門獸,一腳踢飛半邊屋頂,上戰場、救傷患、擒敵將……不虧是衛家的女郎,不墜先祖風采。
但是他幾乎從沒有聽見過任何有關于安寧郡主才思敏捷、才華出眾的傳言,哪怕有劉雯等人在某家宴席上為她出言,夸她文章寫得好,當時驚了一群人,但過后就是沒有許多相關的流言傳出。
是她那天一刀劈開甄家鎮門獸的行為太過深入人心了嗎?還是帶著幾百衛兵就敢奔赴戰場的膽識讓人驚訝?那些人怎么就只能看見他外甥女的勇武,卻記不住她除了身手之外的其他優點?
大概是宣揚得還不夠?也可能那些人都是些沒眼光的瞎子。
泰康帝莫名有一種自家孩子被人輕視的憤怒感,因而對滿京城傳揚的那些個才子才女也不那么喜歡了。
他的目光從大彧的邊疆一點點往外延伸,從西北過大漠、越西域至波斯、至羅馬,從滇南至安南、暹羅,過蒲甘至天竺大食,出海下南洋,東越新羅、百濟,至東瀛。
他指著北方的大片土地問道:“這么大片的土地都是屬于羅剎國的?”
神色中充滿著不敢置信,仿佛感覺堂堂天朝上國被一方蠻夷給比過了。
云蘿不動聲色的“嗯”了一聲,說:“那里氣候寒冷,有大片的荒漠和雪原,不是很適合居住。”
泰康帝點點頭,若有所思道:“確實,北疆已是十分寒冷,一年有半年的寒涼天氣,再往北走,必然更加的寒冷。”
他又指著左右兩邊問道:“畫不下的那里,又是什么地方?”
“沒有了,這就是我們這個世界的全部。”
“嗯?”
太子也顧不上生氣了,忍不住驚奇的跟他說道:“阿姐說,我們腳下的土地其實是圓的,我們所有人都住在一顆巨大的球上面。”
“胡扯!”泰康帝當即反駁道,與太子只是驚奇了一下,然后很快就接受了這個結論相比,已然有了自己根深蒂固的想法的泰康帝第一反應就是不相信。
天圓地方、天圓地方,他們腳下的土地怎么可能是圓的呢?若當真所有人都站在一顆球上面,那他們腳下的另一邊,那些人豈不是與他們站立得全然相反?難道不會掉下去嗎?
面對這樣的問題,云蘿沉默了很久,不知該如何跟他們解釋地心引力說。
說起地心引力,是不是應該先說一說何為引力,再說說晝夜變換、四季交替,如此就涉及到了自轉和公轉,地球的體積1083207300000立方千米,太陽的體積1.412乘10的18次方立方千米,太陽是地球的一百萬倍有余……
不,一下子還說不了這么高深的問題,可能還得從球形體積的計算公式開始說起。
云蘿當即撇開了臉,一副你們愛怎么以為就怎么以為,反正我說地是圓的!
景玥掩嘴輕咳一聲,用以遮掩控制不住想要笑出來的聲音,并在泰康帝瞪過來的時候說道:“不管是圓的還是方的,我們這一輩子恐怕也走不了那么遠,此時爭論這個問題又有何意義?”
太子不服氣的說道:“一輩子那么久呢,怎么會走不了那么遠?”
景玥摸摸太子狗頭,提醒道:“太子殿下,以你的身份,這一輩子能走遍大彧就已經是古來未有了。”
太子愣了下,轉頭看看他爹,然后垂下眼不說話了。
他如今是太子,尚有幾分自由,如父皇這般卻是等同于困守在皇宮里,想要出巡一次都是勞民傷財,那他是不是應該趁著還是太子的時候,抓緊時間多出去玩……微服私訪、體察民生?
眼珠骨碌碌一轉,他下意識的抬頭就要看向云蘿。
然而,腦袋才剛微微一動,云蘿就仿佛知道了他的想法,一巴掌把他的腦袋給按了回去。
一直到暮色微沉,泰康帝才依依不舍的放云蘿帶著未完工的輿圖出宮回家,不僅和太子一起親自送她出崇明宮,還一路都在殷殷囑咐抓緊時間,盡快完工,完了又叫她不用著急,顧著自己的身體是最要緊的。
所以,到底是希望她趕快制圖,還是慢慢來?
這一幕落在外面人的眼里,傳進有心人的耳中,第二天早朝時,朝中各大臣之間就隱隱出現了一個流言——皇上昨日在含英殿內與太子、瑞王和安寧郡主密謀到深夜,也不知暗搓搓的又想做什么。
最近也沒發生什么大事啊,除了皇后娘娘再次有孕之外,長公主依然穩坐京城第一號不敢惹的大佬寶座,東海海寇鬧事,有沈聰將軍頂著也翻不起太大的浪花,今年各地都風調雨順,免不了的小災小難不至于讓皇上大動干戈,前兩天,嶺南總督葉訣還從禺州送來一份捷報,在南海擒獲一伙惡貫滿盈的海寇,隨捷報一起送來的還有從島上繳獲的大批金銀財物,戶部官員腳不沾地的忙了半個月,國庫都豐厚一層。
怎么想,皇上此時都不應該不愉快才對。
諸大臣稍稍放下心來,卻不料,早朝時皇上突然放出一枚炸彈——葉訣上表請求在嶺南新增十萬水兵,用以抵抗日益繁多的南洋海寇,護沿海百姓安寧。
十萬水兵?嶺南總共也不過才十六萬兵將而已,其中水兵更是只占據不足三成。
朝中展開了激烈的爭論,泰康帝高居龍座之上,俯視著下方的臣子,雙眼藏在冠冕之后,暗暗的與景玥對了個眼神。
在進行擴張之前,得先保證內部的平穩,以免被人從內腑里狠插一刀。
其實往外宣揚大彧的國富民強、繁華如夢就挺好的,據說西夷的普通百姓如今對大彧充滿了向往,還有小部族主動到邊境投誠,愿意放棄他們的信仰,只想要成為大彧的子民。
當然不能輕易放他們進來,但這是一個好兆頭,不是嗎?
而今天,遠在三千里外的江南白水村,鄭嘟嘟坐在村口自家的食肆的門檻上眼巴巴看了一整天都沒有等到他想等的報信人出現在路盡頭,眼看著太陽離西山只有一尺高,他院試落榜幾乎是板上釘釘。
文彬抱著一捆柴從他身旁進屋,衣角蹭過他的手臂。
文彬拎著一桶臟水走出來,木桶輕輕的碰了他一下。
文彬又拎著空桶進屋,抬腿挨著他差點把他蹭倒。
鄭嘟嘟忍無可忍,皺著臉氣沖沖的說道:“這么大的門,你就不能走過去一點嗎?”
文彬換了一只手拎,木桶在空中劃過,“嘭”的一下不輕不重的撞在了鄭嘟嘟的屁股上,撞得他身子一晃,差點撅著屁股摔趴出去。
然文彬卻半點抱歉的意思都沒有,還笑瞇瞇的反問他:“這么大的門,你就不能往那邊坐過去一點,非得坐在這兒礙手礙腳?”
鄭嘟嘟穩住搖晃的身子,呆怔了一下,然后氣得“嗷”一聲跳了起來,張牙舞爪的朝他撲了過去,嚇得劉氏慌忙從灶臺后面探出頭來,見又是兄弟倆打鬧,便訓了一句:“文彬,你弟弟今日心情不好,你莫要去惹他。”
文彬一邊抵擋來自鄭嘟嘟的撲打,一邊還文文氣氣的回應母親的話,“我可沒有惹他,只是不小心碰了兩下,他就跟炸毛的小胖雞似的跳了起來,還跟兄長動手,娘你快來管管他。”
小胖雞……不對,鄭嘟嘟又是“嗷”的一聲,齜出了亮閃閃的兩排大白牙,簡直要從頭頂冒出騰騰的火焰來。
“你是小胖雞,你才是小胖雞!不,你是大胖雞!”
文彬“嘖”了一聲,語速悠然的說道:“不就是落榜嘛,瞧把你激動的,眼神都不好使了,真該讓三姐回來看看你現在這個樣兒。”
鄭嘟嘟突然就停下了所有的動作不打了,只是朝文彬重重的哼了一聲,“你咋曉得就一定是落榜了?說不定是報喜的差丁走錯路,或者被別的啥事情給耽擱了呢!”
“哦?那你明日還要再等一天嗎?”
鄭嘟嘟頓時一噎,然后慢慢的紅了眼眶。
文彬眨了眨眼,然后嘴角一抽,伸手往他下巴上一接,轉頭朝屋內喊道:“娘,快拿個碗來,鄭嘟嘟要掉金豆子了。”
明明是催促的話,他卻依然說得慢悠悠,明顯的戲謔多過著急。
劉氏走出來拍了他一下,蹲下來摟著鄭嘟嘟說道:“哭啥?你還小呢,考不過其他人很正常,你哥哥當年第一次科考的時候也落榜了,他可一點都不難過。”
鄭嘟嘟吸著鼻子,抬眸睨了文彬一眼,然后抽抽噎噎的跟劉氏說:“可是明年又不能考,哥哥可能明年就是舉人了,我卻還只是個小童生,三姐會不喜歡我的。”
“瞎說!你三姐最喜歡你了。”
文彬挑眉道:“瞎說,三姐明明最喜歡我。從很小的時候,她看到臟兮兮哭鼻子的小孩都會嫌棄的避開,看都不想看他們一眼。”
鄭嘟嘟……鄭嘟嘟深吸了一口氣,硬是把在睫毛上轉悠的眼淚給憋了回去,豈料用力過大,眼淚化為鼻涕,在他猛呼出一口氣的時候膨脹成了一個巨大的鼻涕泡。
文彬“咿”了一聲,嫌棄的連退三大步,把鄭嘟嘟氣得脖子都紅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