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氏的兒子并非蕭概親生一事,本來就是被那龔媽媽刻意用一句話給引出來的,這是大家都有目共睹的。
查案審案是胡天明的老本行,他在這些事上自然是最敏銳的一個。
他之所以沒想再問那龔媽媽,是因為——
他一個府尹,要查的只是殺人案的始末,現在人證物證俱全,他已經可以結案了,至于穆郡王府的家務事,蕭概到底有沒有被戴綠帽子……
這就不是他職責范圍的事了。
當然——
如果穆郡王府在來狀告凌氏與人私通,要他幫忙捉拿奸夫,那他也需要幫忙追查。
上回陸案上,胡天明就已經睜一只眼閉只眼,給了武青林很大的面子了,現在再深度介入穆郡王府的內務……
胡天明有點遲疑。
武曇轉頭向她大哥求救。
武青林道:“這件案子表面上看是可以結案了,可是如果深究的話,卻仍有疑點。單就凌氏一個弱質女流,能這般心思縝密的布局實施了殺夫案這件事上,就很有可疑。胡府尹你斷案無數,自然是比本侯這個晚輩更有經驗應付這些事,您難道就沒懷疑過?”
胡天明確實已經起疑,只是從他的立場,他深究與否都可。
那凌氏,被蕭概強搶為妾,這些年都不忘初心,雖然殺人的舉動不可取,可卻是蠻烈性的,胡天明是有幾分同情她的。反正不管是證據所指,還是邏輯分析,她既然確實是兇手,她自己也供認不諱了,胡天明卻是不想再折騰她了,直接給她個痛快也就算了。
他沉默了片刻,方才抬頭對上武青林的視線:“以她的出身經歷和案發之后表現出來的種種狀態來看,的確,她能憑著滿腔恨意和一時意氣去殺人,可事實上,這個女人的心智并不夠堅強,做不來步步為營,籌謀數年之久的局。”
這樣一來——
如果她說的話是真的,她生的孩子不是蕭概的,那么她的奸夫就極有可能是真正的操縱者。
如果真是這樣,那這案子的隱情就實在是太深了,看起來就更是撲朔迷離了。
胡天明也有好奇心。
并且凌氏確實是個可憐的女人,雖然她殺了人,但如果她只是被人操縱的棋子的話……
雖然死罪難逃,但好歹也還原給世人一個真正的真相。
胡天明斟酌再三,終于點了頭:“好!你們稍等。”
他轉身出去,叫了人去提那龔媽媽,自己去沒再回來,而是又回了內堂去守著穆郡王了。
凌氏背后的隱情,他暫時不方便過分插手進來,既然武青林兄妹要審,那就讓他們先去問吧,等問出了詳情來,他可以再酌情考慮要不要繼續深辦。
龔媽媽暫時不是人犯,就只是證人,所以只是被看管在衙門后院的廂房里,而沒有鎖拿下獄。
衙役才剛辦她送過去安頓好,她屁股還坐熱呢就又被提了回來,并且這回直接從一道隱秘的小門被帶進了公堂所在的大屋又推進了一個小室內,龔媽媽已然驚慌失措。
進門的時候她一個沒注意,腳下還被門檻絆了下,險些摔倒。
“這位官爺……”穩住了身子,她連忙態度諂媚的轉頭要去跟那衙役說話。
那衙役卻是冷著臉將她往前一推:“進去好好回話!”
龔媽媽一愣,這時候循著對方是視線往屋子里一看,就看見一個面容冷峻的年輕人和一個漂亮的小姑娘坐在跟前。
這倆人她都沒見過,心中十分不解,想要再回頭去問那衙役的時候,衙役已經帶上門走了出去。
武青林雖然很反感蕭樾三天兩頭勾搭他寶貝妹妹不學好,可前公是公私是私,面經歷了太多的事,他們兩府之間已經是共生死的交情了,不管哪家惹上麻煩他都不會袖手旁觀。
所以武曇今天說想來京兆府的公堂聽審,他二話沒說就帶她來了。
這會兒他并不主動開口,只是愣著一張臉低頭飲茶。
“不知兩位是……”龔媽媽看這兩人的氣派就知道來頭不小,謹慎的試著開口。
“你不用知道我們是誰。”武曇直接打斷她的話,她的容色極盛,本來就艷若桃李,此時沒有翻臉的時候,一張小臉兒任憑是誰看著都是賞心悅目,更何況少女的聲音清脆極了,十分的玩轉好聽。
龔媽媽下意識的就是心弦一松,不想緊跟著,武曇已經話鋒一轉,開門見山的質問道:“凌氏生的兒子是誰的?”
凌氏雖然是被蕭概養在外面的,可那小院里也有好幾個下人服侍,蕭概又隔三差五的過去,雖說偷換嬰兒之說太過匪夷所思了,可凌氏懷孕是做不得假的,否則早被揭穿了。
所以,她是真的生了一個孩子。
而且前面她過堂的時候武曇一直在暗中觀察她,那女人雖然提起蕭概的時候情緒激動,滿懷著恨意,但一看就是靠著一股子恨意支撐的,再加上如今心如死灰才會有了那般視死如歸的舉動,而從本質上——
那并不是個心智有多堅強,可以拿自己親生的骨肉做屠刀,運籌帷幄,布置大局的女人。
殺死蕭概,氣癱了穆郡王……
這整件事看上去像是有計劃在進行的。
所以雖說偷換嬰兒一事有點蹊蹺,可武曇心里已經信了八分——
凌氏并非信口開河,她可能是真的替別人生了個孩子,并且為了保險起見,唯恐有朝一日事情敗露而連累了孩子,就先把孩子送走了。
“啊?”武曇這一問十分突然,龔媽媽直接愣在了當場,臉上表情僵了僵,隨后才扯著嘴角小聲道:“貴人您在說什么啊?那是郡王爺心態狠,容不下孩子,我家夫人愛子心切,為了給孩子留個活路才亂說的,哪能當真啊。”
穆郡王可以拿凌氏的親骨肉來威脅打擊她,但是如果那是個不相干的孩子,就起不到任何作用了,他也就沒必要對那孩子下手了……
龔媽媽這話,邏輯上也算說得通。
武曇卻根本就不信:“我不是公堂上的父母官,凡事都要公平公正,給天下人做表率,所以你也不用拿這些鬼話來搪塞我。凌氏有多少斤兩,我看的一清二楚,而且從一開始她就沒打算提那孩子的事,本來也是存了一念善心,不想拉那孩子下水吧?反倒是你,你看她不說,就終于忍不住的給穆郡王提了醒,提醒他拿孩子去要挾凌氏,再逼凌氏說出后面的那些話來。京兆府尹大人沒再對你深究,是因為穆郡王病倒,暫時顧不得,你還真以為你有多聰明,將這事情做的有多天衣無縫么?現在這還不是在公堂之上,你還有機會,你要是現在不說,那就回頭等著被府尹大人重刑逼供吧。教唆威脅,兩面三刀……凌氏雖然把你從殺人案里撇了出去,可是你的意圖已經暴露了,其實你不是無辜的,最不濟……你也知道一切的內情,是她的同謀吧?否則你怎么解釋那邊凌氏正在殺人,你卻千方百計的從郡王府逃跑了?”
這個婆子身上嫌疑很重,甚至可以說是漏洞百出的,根本就經不起推敲。
武曇的話,字字句句都正中點子上。
龔媽媽緊張的捏著手指,眼神慌亂的四下掃了掃,最后才露出悲憤的神情怒斥道:“你是哪里來的黃毛丫頭?乳臭未干還學人家大老爺斷起案子來?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我老婆子是個鄉下人,沒進過什么王府啊、官府啊,我為什么會逃?我……我……”
她顯然是在現場組織語言,一邊說一邊結巴拼湊:“進了那郡王府里我害怕,不想在那呆著,所以就跑了,不行嗎?”
還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
武曇勾唇笑了下,剛要再說話,外面胡天明就拉開房門黑著一張臉走了進來,進門就目光冷厲的掃了那婆子一眼。
“胡府尹?”武曇站起來。
胡天明道:“太醫還沒到,但是大夫已經過來看過了,診脈的結果郡王爺并不是正常的中風,而是這半年來陸續已經有人在他的飲食里做手腳,用少劑量的藥物緩慢的讓她的血液粘稠不暢,積累到如今——受大刺激就會一次性爆發,輕則癱瘓,重則會當場斃命,郡王府的人已經回去徹查王府,尋找下毒之人了。”
他這話公事公辦,說的很快。
可是他每說一句,那龔媽媽的臉色就更蒼白一分。
直至最后,胡天明一道探究的視線掃視過來,她就更是惶恐的倒退兩步,撞到了身后一個架子,退無可退。
胡天明道:“你故意誘導凌氏說出孩子的身世,就是配合這最后一步,要刺激謀害穆郡王的?”
形勢急轉直下,扣在她腦門上的已經是一樁人命案了。
而且——
還是堂堂郡王爺!
這條人命要是算在她的頭上,就算凌氏把她從蕭概的案子里摘出來了,她也依然還得和凌氏作伴,一起被處死,甚至于——
她的死法可能還要比凌氏更慘。
龔媽媽嚇得面無血色,連連擺手:“不不不……我沒有!沒有,我沒有啊!”
嚎啕一聲,就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大人明鑒,奴婢沒有,沒有啊!”
反反復復這么兩句話,明顯就是欲蓋彌彰。
武曇已經沒耐性再跟她耗下去了,只又逼近一步,居高臨下的再度重復之前的問題:“凌氏的奸夫到底是誰?又是誰指使你誘導凌氏說出孩子的身世去刺激穆郡王的?”
穆郡王父子群都私德敗壞,不是什么好人,他們不管是死了還是癱了,武曇都半點懶得關心,可是——
現在他們父子都被滅了口,蕭樾想要從穆郡王府方面順藤摸瓜找到和他們父子勾結的人……
這線索八成是斷在這里了。
武曇遺憾之余,心情多少有些暴躁。
那龔媽媽卻因為突然牽扯進這么天大的案子里,一時拐不過彎來,做不下決斷,還是支支吾吾的:“沒……沒有,我……”
正在慌亂的絞盡腦汁的想著能夠澄清自己的措辭。
屋子外面忽聽得把門的衙役一聲低呼:“見過王爺!”
下一刻,蕭樾抬腳跨了進來。
眾人不由的尋聲看去。
武青林也抖了抖袍子站起來。
武曇奇怪道:“你怎么來了?”
她今天過來京兆府衙門聽審的事,沒告訴蕭樾,昨天蕭樾囑咐她暫時不要再去晟王府,她就聽懂了對方的言外之意——
因為他懷疑背后有雙手在操縱整件事,敵暗我明,怕她受牽連,這才囑咐她置身事外的。
可越是這樣,她就越是不可能真的置身事外,讓他一個人去處置這一切。
所以,今天就想著碰碰運氣,過來京兆府衙門的公堂上看看能不能瞧出點什么來。
蕭樾走上前來,在她身邊轉了個身方,手掌攬在她肩膀上方才站定了,看向胡天明道:“聽聞京兆府衙門在審理一件殺人案,本王帶了一個人來。”
說話間,他沖屋子外面一挑眉。
眾人循著他的視線再度朝門口看過去,就見雷鳴將一個五花大綁,渾身血污傷痕的男人推了進來。
那人受了重創,站都不太站得穩,進屋差點沒能抬起腿來,腳下一個踉蹌。
龔媽媽在看清他的臉的時候,立時就捂住嘴巴驚呼了一聲:“呀……”
臉上跟見了鬼一樣的難看。
胡天明也面露狐疑,朝蕭樾遞過去一個詢問的眼神。
蕭樾道:“古川。穆郡王府正在找的人,那夜他從穆郡王府連夜逃脫,剛好被本王給逮了,就順手審了一審。”
古川只是穆郡王府的一個逃奴,再因為就只是牽扯進了他們府內見不得人的家務事里才被關的,所以穆郡王并沒有叫人報官,只是自家在找。
胡天明對這人的出現倒是感覺不大,因為雖然凌氏院子里的仆從招認凌氏是因為被蕭概誤會好這個古川有染才被關的,但那些仆從都異口同聲的說當時的情況詭異,兩人之間根本就不是真的有奸情。
所以,胡天明一開始就沒把事情多往這個人身上聯想。
這時候蕭樾特意把他帶過來,顯然不是偶然,胡天明問蕭樾:“不知道王爺審出了什么?”
蕭樾莞爾,斜睨了一眼驚慌失措癱在地上的龔媽媽,一字一頓道:“什么也沒審出來。”
龔媽媽還沒來得及慶幸,就聽他緊跟著話鋒一轉,又再說道:“但本王確信,他就是胡大人正在找的和那凌氏有染之人!”
古川一具行尸走肉一樣木然的站著,不管他說什么,始終還是一副無動于衷的表情。
他真的是不怕死,雷鳴用盡了手段,軟硬兼施,愣是沒能叫他開口。
但他不開口,卻并不耽誤蕭樾推斷背后的真相。
他臉上其實沒有多少嚴厲的表情,說話也是云淡風輕的,在眾人倒抽氣的驚訝聲中,再度垂眸看向了龔媽媽:“或者你把知道的都說出來,也或者……你什么也不用說,自行把這所有的一切都擔下來。”
龔媽媽雖然和凌氏之間有主仆情分,但那么一丁點兒情分還不至于叫她替凌氏隱瞞任何事。
她今天會這么盡心盡力的實施預定的計劃也是歪打正著了——
那天古川被蕭樾叫人暗中做了點手腳,引他從郡王府逃出來之后就被帶去了晟王府的密室,龔媽媽卻以為他真的是手段了得,已經逃脫了正躲在暗處監視整個事情的進度,她就是個拿錢辦事的,唯恐不履行承諾會被古川事后追究,所以在凌氏因為不想連累那個無辜的孩子而心軟的時候她才會盡職盡責的跳出來,逼著凌氏把話說出來,刺激穆郡王……
她要早知道古川栽了,根本就不會做今天的事,以至于留下了把柄。
龔媽媽這會兒是真悔不當初,可已經來不及了,再不敢有絲毫隱瞞的趕緊磕頭道:“奴婢冤枉啊,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就是他……”
她抬手指向古川,義憤填膺道:“全都是他!殺蕭大爺和謀害郡王爺都是他指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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