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這樣的大場合,武曇原以為他一定會擺譜從大門口進來,并且沿路接受百官和命婦朝拜的,完全沒想到他會無聲無息的取道后殿直接過來了。
并且她和蕭樾的桌子中間只隔了一張留給周太后的桌子,然后就緊挨上首的蕭昀,雖然中間隔著一定的距離,但也很顯然她剛才說的話蕭昀是聽見了。
不過只武勖那一件事就足夠他們定遠侯府和晟王府兩家滿門抄斬的了,武曇這時候反而無所謂了,完全不在乎言語上是不是還會更得罪他狠一點。
她目光閃了閃,然后假裝看不見的拎著裙子起身挪到蕭樾的另一側去了。
剛過來的時候她為了方便和蕭樾說悄悄話,就坐在了他的里側,剛好直接挨著蕭昀,這時候就挪到下首去了。
小尤子縮著腦袋跟在蕭昀身后,幾次想要扯嗓子唱到,可是瞧見蕭昀鍋底灰一樣的臉色,喉嚨里就像是被塞了一團棉花,試探了幾次也沒敢出聲。
也正因為如此,蕭昀站在這里有一會兒了,殿內自顧交談的那些人也沒人注意到。
恰在此時,殿外傳來一陣騷動。
眾人循聲望去,就看見梁晉和北燕陳王那些人互相寒暄著從殿外慢慢地走上臺階往這大殿里來。
蕭樾其實發現蕭昀出現是比武曇還早一步的,不過他對這人的出現毫不介意,所以一直都姿態散漫的歪在那里,只當對方不存在。
卻在這時候,蕭樾才微微呼出一口氣,一邊起身一邊隨意笑道:“喲,陛下到了?”
他的語氣沒有刻意壓著,聲音朗朗,雖然帶了幾分散漫的笑意在里頭,但是練武之人中氣十足,聲音不徐不緩的當即傳遍整個大殿。
嘈雜的交談聲戛然而止,就是坐在靠近門口那邊的那些人一時沒聽清楚這里是什么動靜,但是察覺座位靠里邊的人都瞬間噤聲也都立刻止了交談轉頭來看情況。
蕭樾和蕭昀打過招呼之后,又順勢抖平了衣袍上的褶皺,煞有介事的躬身拜下,行了個大禮:“微臣恭迎陛下圣駕!”
并不是多給蕭昀面子,而是今天這種大場合,必須撐起了這個排面,做給外人看的。
包括武曇在內,殿內所有的朝臣命婦都瞬間整肅了神情,紛紛從座位上起身,跪地參拜:“恭迎陛下!吾皇萬歲萬萬歲!”
大殿之中山呼萬歲,聲勢驚人。
剛好走到門口的梁晉那一行人也都立刻停止了交談,斂了神色,站在殿外不動了。
暖閣外面的人全都跪伏在地,再又因為距離遠,沒有人看得清蕭昀臉上真實的情緒,他目光晦暗的盯著蕭樾夫妻看了兩眼,到底這樣的場合也是什么也沒說,只撩起袍角從容的俯身坐下了,肅聲道:“眾卿平身,都落座吧。”
蕭樾于是重新直起身來,帶著眾人重新落座。
武曇躲在他身邊,避開了蕭昀的視線,耷拉著腦袋不抬頭。
蕭昀的目光不受控制的往這邊蕩了一下,瞧見蕭樾譏誚微揚的嘴角,心里頓時百味陳雜,又被堵得不輕。
小尤子是不知道他和武曇之間究竟又怎么了,只知道德陽公主找了他之后,他居然怒到失手殺人,并且殺完人之后還氣急敗壞的當即就去找武曇了,就知道這里邊肯定又都是武曇的事兒,偏偏剛才進殿之后還剛好聽見那晟王妃口無遮攔的居然還在背后給他們陛下穿小鞋,當著晟王爺的面挑撥告狀……
小尤子冷汗都嚇出來了,唯恐蕭昀會發作,連忙小跑著出暖閣,站在臺階上昂首挺胸的高聲宣旨:“宣北燕陳王殿下,南梁太孫殿下,丞相大人極其他諸位尊使進殿……”
站在門口的內侍重復宣了一遍,就有宮人引著梁晉那一行人從外面進來。
眾人客客氣氣的行禮參拜,蕭昀倒是克制住了脾氣,端著架子和他們寒暄周旋了一番,互相吹捧客氣了一下就賜座讓他們也都坐下了。
姜太后那里回寢宮更衣之后本來是等蕭昀的消息,好一起過來的,結果蕭昀那邊卻叫人去傳信說他先來了,姜太后只能自己過來,梁晉那些人剛坐下,她也到了,也是從后殿直接過來的。
眾人又都再次起身行禮。
姜太后過來的時候有點趕,滿以為她到了這宴會就該正式開始了,可是坐下來之后才注意到在蕭昀的另一邊與她相對的地方還擺了一張桌子,并且位置甚至比她更靠上首,沒有正對著,還錯開了一點。
她臉色微微一僵,佯裝不經意的提醒蕭昀道:“時辰差不多了,該開宴了吧?”
蕭昀今天的心情簡直糟透了,完全顧及不到她的小情緒,只隨口解釋:“母后稍安,皇祖母說了也會過來,先等等。”
周太后回宮之后這幾年一直深居簡出,就是逢年過節的家宴她都沒露過面的,姜太后是真沒想到她今天會來。
自從那次蕭昀和武曇在宮外遇險,周太后卻攔著不讓她派人出去大肆搜救,這婆媳兩人之間就起了嫌隙疙瘩,關系名存實亡了。
姜太后自己過得不很如意,就更覺得身為比她高一層的周太后是眼中釘,平時大家井水不犯河水的,突然要公開見面,她心里就極不舒服,可是又不能說什么,臉色已經明顯難看起來。
丁卉去德陽宮里主事去了,這會兒不在,她身邊大宮女察覺情況不對,就趕忙端了茶盞給她,借以掩飾她不悅的情緒。
武曇藏在蕭樾身邊躲避蕭昀,其間偷偷轉頭往里面看過去一眼。
姜太后的位置與她斜對,周太后的桌子則是擺在他們這桌和蕭昀之間的。
周太后不可能不知道開宴的確切時辰,現在還沒來——
她略一思忖就心領神會了。
周太后今天露面就是為了給南梁使團下馬威的,她要昭顯自己的存在,自然就得做出點動靜來,但是顯然她是個有大局觀的人,不可能在宴會上鬧事,這么一來她故意拖著晚來片刻,在萬眾矚目之下進殿,這滿殿的人還都得毫無怨言的等著……
事情不大,但實實在在是給了南梁人警告和震懾的,告訴這些人,宜華還有她這個在大身份第一尊貴的生母在,并不是毫無靠山可以任人欺辱的人。
眾人等了一會兒,事實上知道周太后今天會來赴宴的人沒幾個,看見人都到齊了蕭昀卻遲遲不宣布開宴,下面的官員和命婦們有不明就里的,雖不敢當眾議論詢問,卻都露出了擔憂和狐疑之色互相遞眼色。
北燕和南梁使團的位置都在暖閣外面,加上他們不是大人,也不是很清楚這里面的玄機,也隱隱有人坐不住了,開始交頭接耳。
姜太后心里煩得很,看見這個狀況就對小尤子道:“太皇太后是不是路上耽擱了還是忘了宴會的時辰了,你去長寧宮看一看吧。”
這話當眾說出來,雖不是什么嚴重的指責,但總歸也是不怎么好聽的。
小尤子心驚膽戰,不知道該怎么接,就下意識的轉頭去看蕭昀。
蕭昀皺眉,剛想說話,就聽殿外侍立的太監高聲唱到:“太皇太后駕到!”
蕭昀站起身來,當先一步迎出去。
滿殿的官員命婦也紛紛起身,再次跪迎。
姜太后也不怎么情愿的跟著起身從桌子后頭繞出來。
周太后被趙嬤嬤扶著又被一眾宮人擁簇,目不斜視的從殿外進來。
她并沒有刻意的盛裝裝扮,只穿了一身藏青色繡金的鳳袍,斑白的發絲一絲不茍的盤起,首飾也是很低調簡單的款式,可是她這從容不迫走進來的氣勢太強,只在無形中就帶來一片威壓之勢。
“皇祖母到了,”蕭昀等在暖閣之內,等她走近就親自伸手去攙扶,“是孫兒沒有設想周到,原是該去長寧宮親自接您的。”
周太后把手搭在他手背上,卻是握著他手指的,這是個親昵的姿態,只是她面上表情卻一如既往的嚴肅冷靜,語氣淡淡的開口:“皇帝有心了。”
也不多說,被蕭昀扶到座位上坐下。
那邊姜...
p;那邊姜太后壓根就不想親近她,站起身來只是不得已,所以直接就沒往上湊。
周太后拿眼角的余光瞥了她一眼,她向來不屑于口舌之爭,何況還是這樣的場合,所以既沒有發難也沒有為難,只當看不見她,兀自落座。
人都到齊了,蕭昀這才宣布開宴。
這次的宴會雙管齊下,一則為南梁使團接風,一則為北燕使團踐行,福寧殿的身后事辦完之后,北燕方面的相關事宜都已處理妥當,自然沒什么好說的,而南梁方面今天李丞相一大早進宮,蕭昀和他們在御書房單獨待了差不多一上午,即便有些事情沒有達成共識,但是該談的也都已經當面談過了,而且他們這次是抱著有求于人的態度來的,所以即便對大方面的答復不滿意,也會忍著留待來日方長,不會在這個場合挑起敏感話題來說,總而言之這宴會上算是一派其樂融融,大家只是推杯換盞,互相奉承說著客套話,場面無比的和諧。
南梁和北燕兩方面都不停的找各種名目給蕭昀敬酒,這是出于禮節,蕭昀今天心情不好,大約正需要借酒消愁,居然一杯也沒找借口推拒,全部照單全收,一一飲下。
他的酒量不算差,可是這么個喝法也扛不住,酒過三巡,已經俊臉通紅,眼神迷離了。
一直自顧心情抑郁的姜太后都看出端倪了,趕忙給自己的大宮女使眼色:“還不去勸著他一些,這孩子今天這是怎么了?”
大宮女不好直接去給蕭昀咬耳朵,自然是找了小尤子轉述,片刻之后回來回話:“小尤子已經把陛下飲用的酒水都換成了酒勁最小的果酒了。”
蕭昀自己想不開,姜太后就是再急也無法——
這酒宴才剛進行到不到一半,這時候也不能就說醉了把蕭昀架出去,那就太不體面了。
這邊她正束手無策的暗自心焦,旁邊的周太后自然也一早就主意到了蕭昀的反常,蕭昀的酒也是她示意小尤子去換的,可明顯這只是治標不治本。
暗暗嘆了口氣,她就朝旁邊伺候的趙嬤嬤抬起一只手。
趙嬤嬤趕忙上前攙扶,周太后一邊起身一邊道:“哀家乏了,也到時候回去歇午覺了,便先回去了。”
蕭昀不好在酒宴未曾過半就離席,她卻是無所謂的。
蕭昀和蕭樾等宗室子弟都連忙起身,周太后便沖蕭昀招招手:“皇帝送哀家回去吧,正好哀家這里還有兩句私房話要同你交代。”
她就算住在宮里也和蕭昀不經常見面,蕭昀每月至少會過去三五次給她請安的,這畢竟是親孫子,她倒不至于像是對別人一樣的視而不見,可至多也只是見個面,蕭昀問候她一聲,她也交代蕭昀一兩句讓他注意自己的身子,就這么不咸不淡的相處著,實在是不算親厚。
這會兒她說有“私房話”要說,眾人自然不約而同的想到了宜華的事,包括姜太后和南梁的李丞相,神情都不由的微微一變。
蕭昀喝酒喝得已經有點頭重腳輕,他對周太后還是敬重的,聞言倒是沒顧上多想,只就趕忙用了所有的定力穩住身形走上前去攙扶:“是。朕剛才喝多了兩杯,送皇祖母回去,剛好也透透氣。”
說著,又轉頭分別看了姜太后和蕭樾一眼,囑咐:“朕去去就回,母后和皇叔代為招呼一下今日的貴客吧。”
姜太后是唯恐周太后太過強勢,要拿宜華的事逼迫蕭昀允諾她些什么,可是又沒辦法公然阻攔,看著兩人離開的背影就有點憂心忡忡的。
周太后帶著蕭昀從大殿里出來,外面正值晌午,烈日當空,被陽光這么一晃,蕭昀酒勁就全上來了,站在臺階上,腳下搖搖晃晃的,險些栽下去。
好在是周太后身邊的艷秋搶上來撐了他一把。
蕭昀穩住身形之后就很有點不好意思,沖周太后露出個笑容來:“孫兒失態了,讓皇祖母擔心見笑了。”
言罷,轉向臺階下面吩咐宮人:“傳輦車來。”
周太后卻是搖頭:“不用了,哀家不累,讓輦車后頭跟著,你陪哀家走一段,醒醒酒吧。”
蕭昀愣了一愣,這才后知后覺的反應過來對方特意叫自己出來是替自己解圍的。
他頓時深覺汗顏,臉上似乎一瞬間燒得更厲害了些:“孫兒……”
張了張嘴,想要解釋點什么,卻又突然發現無話可說,就只能目光閃爍的欲言又止。
周太后看在眼里,便是嘆了口氣,邊走邊拍了拍他的手背,語重心長道:“為人君者,肩上的擔子自然會比旁人重些,這世上就沒有完全一本萬利的好事,你遲早是要習慣的,人生一世就是這樣,腳下的路,只能靠著自己一步一個腳印的走下去……”
蕭昀和她隔了一輩,再加上她從很久以前就和蕭植之間有了心結,自蕭昀出世以后就沒怎么跟對方接近,更別說教誨了,而且在扶持君王這件事上,她已經在蕭植身上失敗過一次了,后果慘痛,所以她也心灰意冷,不愿意再插手蕭昀的事了。
這大約是第一次,她這般推心置腹的提點了蕭昀兩句。
蕭昀本來今天就心事重,無人可以分擔也無處發泄,聞言,頓時覺得眼眶一熱,險些涌出淚來。
他用力的抿了抿唇,忍住了情緒,極慚愧的低下頭:“孫兒知道……只是……有時候又覺得……太難了……”
尤其是在走過那么多彎路又經歷了那么多挫敗之后,這一天之內他感覺自己受到了人生中最重的一次打擊,一直渾渾噩噩的沒有緩過來。
“哀家老啦……”周太后也只能沉重的一聲嘆息。
蕭樾的想法她大致心里有數,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會同室操戈來對付蕭昀,可是那個孩子太有主意了,也保不齊有什么事觸動了他最在意的那根神經,他就會做出非常之舉來。
周太后本就對他有愧,何況又知道自己左右不了他的任何決定,所以即便手心手背都是肉,她此刻也無法對蕭昀承諾些什么,就只模棱兩可的扔出這么一句話來。
蕭昀當然知道她夾在自己和蕭樾之間很是為難,便也沒有多言。
兩人并肩走了一段,吹了點風,蕭昀也跟著慢慢冷靜了些,周太后看他步子已經能控制的穩當些了,就停下來,又拍了拍他的手背道:“行了,不用送了,哀家自己一個人回去就行。你既然出來了,就叫人去取一碗醒酒湯來,喝了再回去,小小年紀的人兒,莫要貪杯。”
“是。”蕭昀受教,恭敬的躬身行禮:“勞皇祖母為孫兒憂心了,是孫兒不孝,您的話孫兒記下了。”
“嗯。”周太后點點頭,她本來就不是個話不多的,該交代的都交代了,便轉身登上輦車離開了。
蕭昀站在原地目送,等輦車拐過前面一個路口看不見了,這才精神瞬間垮塌了一樣,本來繃直的脊背瞬間就彎了幾分下來,同時意氣風發的眉宇間也擰出了一個疙瘩。
“陛下,您還好么?”小尤子走上前扶他。
蕭昀順勢退到旁邊的大石頭上坐下,酒喝多了,他腦袋里嗡嗡作響,有點頭疼,就揉著眉心擺擺手:“朕在這里坐一會兒,你去拿一碗醒酒湯來。”
入口的東西要格外慎重,要么就是御膳房那邊按照正常程序傳過來的菜肴飲品,經過層層篩查和試毒的,要么就得是身邊覺得信得過的心腹之人親自去取,不經外人的手的。
小尤子看他這個樣子,雖然不是很放心,但也不得不親自去,于是左右看了下,瞧見不遠處有個小園子,就吩咐隨行的侍衛:“你們扶陛下去那園子的抱廈里坐吧,我去取醒酒湯。”
蕭昀身邊今天跟著的有好幾個暗衛,都是心腹,絕對信得過的。
小尤子點了兩個暗衛跟著他一起去御膳房拿醒酒湯,然后就又有暗衛上來要攙扶蕭昀:“這里有風,陛下頭疼直接吹風不妥,奴才扶您去那邊的抱廈里。”
蕭昀卻是推開他,一手扶額,一面神情恍惚的站起來,跌跌撞撞的往抱廈的方向走:“去把皇叔請來,朕在這里等著。”
“是!”那侍衛只能將他交給其他的同伴,自己回宴會上去尋蕭樾,可是當他帶了蕭昀的話過去時,卻把武曇問住了,武曇看了看身邊已經空了半天的位置,心跳不由的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