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藥碗摔在地毯上,并沒有摔碎,里面的湯藥潑了大半出來。
梁帝病得久了,這殿內本來就常年彌漫著一股藥味,至少武曇的鼻子是沒聞出什么異樣的,只覺得溫熱的湯藥潑灑出來,藥味稍微濃郁了一點罷了。
聞言,她就頓住了腳步,轉頭看燕北。
本來他們趕著進宮是圖個先下手為強,提前來梁帝面前給梁元旭和阮先生上眼藥的,與其等阮先生出招之后他們再想辦法拆招,還不如先走出這一步呢。
只是么——
他們的運氣卻似乎著實不錯?
武曇對燕北,還是信任的。
燕北在得到梁帝的明確命令之前只一動不動的站在原地,盯著那個藥碗,卻半點沒有搶上前去拿來查驗的意思。
他謹慎的不湊近了去碰觸那些東西,就能避免事后被惹上嫌疑。
畢竟——
梁帝對他們這些大來使本來就心存芥蒂,未免惹上一身腥,不得不慎之又慎。
梁帝顯然也是被他的語出驚人給整蒙了,愣在那里好一會兒才發出粗重的喘息聲,然后目光銳利如刀鋒一般,刷的射向旁邊伺候他湯藥的那個內侍。
那內侍也甚是茫然,冷不丁被梁帝這么一瞪,就遍體生寒,腿一軟,直接伏在了地上,磕頭道:“冤枉……奴才冤枉啊!”
實在是事出突然,他的第一反應就是自己攤上大事了,甚至都忘了質疑燕北這個大人的話能否作數。
他這邊一跪,之前給梁帝試藥的小太監就也匆忙的跟著跪了下去。
梁帝只是目光陰冷又憤怒的盯著那個內侍,一語不發。
陸啟元后知后覺的倒抽一口涼氣,然后將拂塵甩到懷里一抱,就倉促的往外走:“奴才這就去宣太醫。”
他也很謹慎的沒有去碰打翻在地上的那個藥碗。
武曇的眸子轉了轉——
這樣的機會難得,她其實很想順水推舟布一個請君入甕的局,只要對外聲稱梁帝已經中招,即將斃命,阮先生和梁元旭兩人就多少都會有所動作了,只要盯緊了他們,便不難拿到罪證和把柄來。
可是這個想法也只是從她腦子里一過,她便就放棄了……
這里不是大,梁帝也不是蕭樾,且不說眼前這人是梁帝,哪怕就算換成是在大的皇宮里,面對的是蕭昀,蕭昀也不會無條件的相信她,更別提還縱容她在這樣的緊要關頭指手畫腳的布局了。
所以,她就只是倉促的看了陸啟元一眼,便重新收回目光沖著梁帝盈盈一拜,謹慎道:“我們這位燕大人的確是精通藥理的,相信他不會無的放矢,不過為了保險起見,咱們還是等著太醫來吧。我們就在這里等著,方才的冒犯之處還請陛下恕罪。”
梁帝這時候心里亂的很,壓根就沒抽出正眼看她,本來是目光空無的盯著門口的,這時候思緒被打斷,就又收回了視線,盯著地上那個藥碗和濕了一片的地毯,眸光明明滅滅的,一看心中就是思緒翻涌,很不太平。
武曇識趣的側目給燕北遞了個眼色,兩人就不約而同的往后退了退,離得稍遠,站在了敞開的殿門后頭——
院子里的人進來第一眼注意不到他們,他們卻也沒離開梁帝的視線范圍。
殿內跪著的兩個太監都在瑟瑟發抖,只是在太醫過來確認藥碗里的東西之前兩人都心存僥幸,這會兒倒是不做聲了,只是拼命的隱忍這把頭垂低,盡量的不弄出動靜來。
殿內的氣氛十分的壓抑安靜。
院子里侍立了更多的宮女和太監,雖然都不知道這殿內究竟出了什么事,但是里面一點動靜也沒有,這種詭異的氣氛也感染了他們,他們一個個也都格外小心起來,幾乎大氣不敢喘。
太陽緩緩的升起來,有陽光透過敞開的殿門照在地面的金磚之上,昭示著嶄新一天的來臨。
武曇也計算不出究竟過了多久但總之出了這樣大的事,陸啟元速度很快的就帶了太醫過來,謹慎起見,還一氣兒帶了倆。
他到底常伴君側的人,知道輕重,過去找太醫的時候就只說是叫人過來給梁帝診平安脈的。
兩個太醫埋頭快步進殿,一眼看見坐在案后表情陰郁的梁帝,跪下就磕頭:“微臣……”
梁帝此時早就沒了耐性,沒等他們說完就直接一抬手。
他現在年邁體衰,經常會有些頭疼腦熱的毛病,兩個太醫都習以為常,見他抬手,其中比較年長的段太醫就倉促的爬起來,趕著要去接他的手腕診脈,卻沒等靠近就被他避開了。
“去驗一驗那碗里的藥。”梁帝冷聲吩咐。
段太醫的手僵在半空,怔了一怔,然后循著他的視線緩緩轉頭。
心里生疑,卻也沒工夫揣度圣意:“是!”答應了一聲就轉而跪下去查看藥碗里的湯藥。
好在是地毯厚實,藥碗并不曾摔碎,藥灑了一些,還留了小半碗,就是灑出來的那些也浸在了地毯上,想驗也能驗。
此時湯藥自然已經冷透了,段太醫小心翼翼的捧起那小半碗藥,先是嗅了嗅,辨別成分,然后就打開藥箱去找工具。
跟著他一起過來的另一位太醫不等吩咐也趕忙湊過來幫忙。
兩人都是太醫院里的老資格了,燕北是因為常年在軍中,過手的傷病員多,又經常研究一些草藥和毒藥,所以對藥味的刺激格外敏銳,而這兩位太醫則是捧著藥碗一琢磨,臉色就已經變了,后面就更是一聲不吭,動作慎之又慎的忙活起來。
梁帝只看他二人的反應,臉色就又跟著陰沉了幾度。
陸啟元瞧著他幾乎能滴出水來的一張臉,心有所感,就又匆忙的轉身出去了。
武曇和燕北全程沒摻合,只是站在邊上旁觀。
兩個太醫將藥碗里的藥仔細驗過之后,已經是冷汗涔涔,面如死灰,面對面的跪著,仿佛是十分難以啟齒的樣子,一副惶惶不安的模樣。
梁帝用力的閉了下眼,攥著拳頭隱忍情緒,然后沉聲呵斥:“有話說話,都啞巴了么?”
“這……”到底還是年紀更長的段太醫轉身爬過來,雙手將一根透著烏黑的銀針舉過頭頂,顫聲開口:“回稟陛下,這……這湯藥里混入了幾味藥性很烈的毒物,有的能與銀針起反應,有的不能……總之,總之……”
這藥他們聞味道就能辨認,就是梁帝現在每天喝的用來調理身體的藥方。
現在這藥碗里混了劇毒……
縱然事情和他們無關,兩個太醫也被嚇得不輕,身上衣服都被冷汗濕透了,說話更是舌頭打結。
恰在此時,陸啟元已經去旁邊的院子里把煎藥的那個太醫還有送藥過來的宮女都帶了過來。
兩人剛前腳跨過門檻,聽見這消息簡直有如晴天霹靂,當場也都軟倒在地,驚...
在地,驚呼:“冤枉!奴婢/微臣冤枉啊!”
說話間,眼淚鼻涕就流了一臉。
梁帝目光沉沉的盯著段太醫手上的銀針。
陸啟元的臉色也著實算不上好看,忍著想要發抖的手咬牙上前,將剛才搜羅到的藥渣也遞給段太醫二人:“這是今天給陛下煎藥的藥渣,勞二位太醫也一并驗了吧。”
“是!”段太醫惶惶的雙手接過,另一個太醫也爬過來,兩人打開牛皮紙包,扒拉著一樣一樣的辨別藥材。
陸啟元斜睨一眼跪在地上的那個煎藥的太醫和送藥的宮女,走近梁帝面前低聲的道:“煎藥全過程都有一群人盯著,而從隔壁過來這里就幾步路,院子里也是幾十上百號人,煎藥和送藥的過程應該都不會出問題。這兩人身上和他們適才活動過的地方奴才都已經搜過了,也沒發現有什么臟東西。”
最主要的是藥端過來之后還有人當面試過了。
試藥的人這會兒還好端端的在旁邊跪著呢,單從這一點看,這藥就算被人做了手腳,也還是在被送到這寢殿里之后。
他話音剛落,段太醫兩人就跟著開腔,誠惶誠恐的叩頭道:“陛下,藥渣是干凈的,并無異常。”
如果這藥是在被送進來之后才被人動的手腳,那么也很好查,當時在場的,除了伺候梁帝喝藥的內侍,試藥的太監,再就是陸啟元,武曇和燕北了。
陸啟元今天很忙,一直也沒親自碰過藥碗。
而武曇和燕北是后來才過來的,進殿之后就一直站在離著梁帝一丈開外的地方,也沒接觸過他手邊的藥碗。
試藥的小太監只是從內侍手里接過了另一個碗,喝了藥……
但是——
他沒事!
這么一算,要不是梁帝自己想不開要服毒自殺,那就只能是伺候他湯藥的那個內侍動的手腳了。
這個道理很簡單,但凡有腦子的人,稍微用個排除法就能篩選出疑兇來。
那內侍自然也立刻就明白過來此間只有他身懷嫌疑,頓時嚇得臉色慘白,嚎啕著磕頭:“陛下明鑒,奴才對天發誓絕對不曾行過任何忤逆之舉,更不敢謀害陛下,奴才冤枉,冤枉啊!”
可是他又很清楚,眼前的局面對他絕對的不利,他一面說著一面將額頭在地磚上碰的砰砰響。
本來是極平滑的地磚,磕頭磕得重了,最多只會淤青,可他情急之下,七八個頭磕下去,地面上已經見血,可見真是被嚇得不輕。
這人也是在梁帝身邊伺候了十幾年老人了,就是因為十分信任,梁帝才會放心叫他伺候湯藥。
而且他也不記得之前這奴才在給他端藥的時候動作是否有詭異了。
這會兒對方哭得凄慘。
梁帝只是目光透著審視,冷冷的盯著他。
武曇看著這人的表現,倒也看不出他這就究竟是真無辜還是在演戲哭慘博同情。
她和燕北進來的時候那碗藥就已經在梁帝手上了,她也無從判斷這藥究竟是在哪個環節上被人做了手腳。
但既然是下毒——
陸啟元已經搜了那煎藥的太醫和送藥的宮女的身,想必是想找一找他們身上有沒有帶著包過毒藥的物件,如果是這倆人下的手,那么就算動作的時候可以當他們是僥幸,避開周圍人的耳目了,可是劇毒之物,總要有東西包著才能藏在身上的,而梁帝對進嘴里的東西必然慎重,他們既然碰了他的湯藥,就必然會被看得很嚴,既然他們身上都干干凈凈,也沒在他們活動過的地方找到可疑物品,那么這兩人身上的嫌疑基本就可以排除掉了。
武曇這么想著,梁帝那邊顯然也是同一思路,沖陸啟元抬了抬手道:“搜一搜他們兩個身上。”
他指向跪在地上的內侍和試藥太監。
“是!”陸啟元應聲,叫了外面四個御林軍侍衛進來。
四人分成兩組,分別將兩個身負嫌疑的太監提過來搜身。
試藥的那個小太監看著也就十六七歲的模樣,生得十分瘦弱,被人高馬大的侍衛提過來的時候就像是拎著一只小雞仔一樣,慘白著一張小臉兒,整個人都在打哆嗦。
事實上以他身份,又沒機會直接接觸梁帝的藥碗,在陸啟元眼里直接就已經把他的嫌疑排除了,搜他的身就只是例行公事而已。
眾人的目光幾乎都膠著在梁帝那個內侍身上。
武曇是個相信這世上無奇不有的人,她雖然也沒抓住任何的線索證明這些人到底誰才是給梁帝投毒的真兇,但這時候也沒下判斷,只是目光饒有興味的在幾人身上轉了一圈,并不置可否。
然后——
她轉頭,去看燕北,卻發現他面容冷峻正目不轉睛的盯著那個抖得厲害的小太監,漆黑的眸子里有一線光影晃動。
武曇略有所感,有些意外,卻并不是太吃驚,聲音微不可察的問了句:“是他?”
燕北本來精神十分專注的在打量那個小太監,沒注意武曇正盯著自己看,一轉頭對上她清亮又透著明媚的目光……
兩個人四目相對的那一瞬,他突然面色一僵,心里莫明的有點不自在。
他這個人,慣常就是一張面無表情的臉,話也不多,武曇倒是沒察覺出異樣,就只是好奇的沖他眨眨眼,算是催促。
燕北連忙壓下心中那不合時宜起伏的一點情緒,點了下頭。
還沒等他說話,就聽見一個侍衛粗聲粗氣的道:“這里有個紙團。”
兩人的思緒被打斷,循聲看去,就見搜梁帝那個內侍的侍衛手里拿著個揉成團的小紙團,正是剛從對方袖袋里掏出來的。
那內侍錯愕不定的看著那樣東西,一臉驚懼過度之后的茫然。
這一次沒等梁帝再吩咐,段太醫已經爬起來,雙手伸到那侍衛面前客氣道:“容老朽看看。”
侍衛將紙團遞過去。
段太醫二人仔細將那紙團展開,又用小刀從上面刮下一點細碎的粉末來,那內侍全程目瞪口呆的看著,看他們將粉末溶于水,再用銀針驗過,針尖漸漸地變黑。
“啊——”他驚叫一聲,就算是被一個侍衛抓著,也再難站穩,直接癱在了地上。
段太醫道:“這應該就是拿來包裹毒藥的。”
試藥的小太監喝了藥,完全沒事,事實上就算不能從他身上搜出這件東西,眾人也幾乎可以判斷,這藥應該是在試藥之后被動了手腳,這樣一來,這內侍也是唯一有嫌疑的人。
而如今從他身上還搜出了罪證,反而只是個人贓并獲,錦上添花的意思。
眾人的目光齊刷刷的朝他看過去,他這時候已經不會求饒了,只是恐懼的使勁搖頭,醞釀了半天,想說什么的時候,外面梁元旭似乎是聽到了風聲,急吼吼的趕了過來:“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