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明喆雖然知道鄭蘭衿很傲氣,并且還很有點急功近利的心思,也雖然知道她兩次扣了鄭修的奏折和信函,但這些最多也都可以用她有私心來解釋,可如果舒秀秀的事真的也與她有關的話——
那性質就大不一樣了。
龔明喆心里掀起了驚濤駭浪,又怕鄭修那邊等不了太久,所以也顧不上再和藍釉多說,轉身又進了府門,回了他和鄭蘭衿的住處。
鄭蘭衿最近心事很重,尤其是武青林兄弟都住在帥府里,雖然他們住在前院的客房和住在后院的她不太可能碰上……
可也許是做賊心虛吧,這陣子她借口養傷幾乎是足不出戶的呆在屋子里,悶了的時候最多就是在自己的院子里透透氣,連后花園也不去的。
看是她人雖然不四處走動,警惕性卻是空前未有的,一直都有人主意府里的動靜,雖然怕被武青林兄弟察覺,不敢直接叫人去監視二人,卻也是時時刻刻暗中關注的。
所以——
今天藍釉一行剛來她這邊就有心腹的丫鬟過來給她報信了。
京城方面的動靜她也有叫人暗中盯梢,可是藍釉來的太快了,她的探子此時反而消息還不及傳遞過來,可是既然都已經動用了武曇這個堂堂晟王妃的貼身婢女親來尋武青林,就足見京城里的動靜肯定是按照她預期之中的鬧起來了。
她心中有些情緒暗涌,正在屋子里來回走動的時候龔明喆就回來了。
“不是說父親回來了嗎?你跟他談完正事了?”鄭蘭衿連忙收攝心神并且掩飾住情緒。
龔明喆卻沒應,進了房間就反手合上了房門。
他手按在門板上,心里確實很難受,有點不愿意面對這樣的現實——
他初見鄭蘭衿時,就覺得她是個很爽朗驕傲的姑娘,特別的與眾不同,別的姑娘都像是溫室里嬌養的花兒,她卻像是原野上肆意的風,颯爽又清涼,叫人看了就覺得敞亮。
哪怕即便是后來也發現了她的一些小缺點和小心機,可是這世上能以女子之身投身軍中并且巾幗不讓須眉的女子能有幾個?而且人無完人,他也選擇了包容,從未挑剔過。
而直到今天——
龔明喆突然就有點接受不了了。
他手扶著房門許久,脊背也微微塌陷佝僂了幾分站在那,好一會兒也沒有回頭。
鄭蘭衿一開始并沒有多想,但隨后就察覺他的情緒似乎是不太對了。
她于是試探著舉步過去,用沒受傷的左右撫上他的肩膀,輕聲的問:“喆哥,你……怎么了?”
龔明喆下意識的伸手,握住了她按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閉著眼緩了好一會兒才放開,然后深吸一口氣站直了身子轉身面對他。
他臉上表情前所未有的嚴肅。
鄭蘭衿與他四目相對,就越是確定一定是出什么事了,只是她還沒有深想,就只又問道:“到底怎么了?你怎么這樣?”
“我有話要問你。”因為鄭修那里還在等著他們夫妻過去,所以龔明喆長話短說:“剛才京城晟王府來人了,帶過來一個消息,聽說當時在江邊救了武參將的那個民女被人慫恿并且送進了京城去,又是定遠侯府又是京兆府公堂的大鬧了一場。”
事情的確都是鄭蘭衿安排的,只不過她暫時還沒收到探子的來信,并不知道舒秀秀那邊進展的順不順利,或者是進展到了哪一步了。
此時從龔明喆口中得知事情確實按照她預期中的那樣發展了,當即就放心,甚至于心下還有幾分隱蔽的竊喜。
不過她面上卻沒有表現出任何的異常,只就扯了下唇角做出一副與己無關的表情來,淡聲道:“是么?那怎么會是晟王府方面來人報信呢?我剛也聽丫鬟說是京城里來人求見定遠侯,所以現在定遠侯是要啟程回去了嗎?”
這陣子她一直都心浮氣躁,心里不安穩的很,總覺得武青林就是沖著他們鄭家來的,他要是又起了重回軍中奪權的野心——
他和他們鄭家無情無辜的,憑什么厚著臉皮住在這帥府里?
現在就只盼著京城傳來消息能早早的把武青林給逼回去,至于武青鈺——
他現在傷了,一時半會兒好不了,起碼短時間內構不成威脅了,而如果京城方面的事情確實進展順利的話,他應該也很快會因為舒秀秀的事遭到彈劾,到時候朝廷沒準就會派人過來這邊確認消息查問事情的真假,她到時候再使一點手段從中操作一下,毀了武青鈺的名聲把他也踢出這南境大軍,到時候這里就再不必受到武家兄弟的威脅了。
她不動聲色的試圖從龔明喆口中探聽消息。
龔明喆聽了她這些明顯是在回避重點的話心里已經涼了一片,只就表情復雜的看著她:“我是說那個叫舒秀秀的民女被人操縱利用成了抹黑和攻訐武參將和定遠侯府的棋子!你就不問問事情查清楚了沒有?你就不好奇她一介民女究竟是入了哪路高人的眼睛,并且還被精準的操縱利用了?你就對武侯爺的去留如此在意么?”
他的語氣已經有些不受控制的咄咄逼人,一個接著一個的問題拋出來。
龔明喆這個人還是豁達的,鄭蘭衿有時候獨斷專行也很有點霸道和執拗的小脾氣,他都是能包容的就盡量包容,兩人成婚至今算是沒有當面紅過臉的。
鄭蘭衿從來見他對自己這樣窮追猛打的質問過什么,再加上她本來就心里有鬼,下一刻就已經惱羞成怒的沉下臉來,反問道:“你這么說話是什么意思?京城里的事我知道什么?定遠侯府的事又跟我有什么關系?我關心他們做什么?”
龔明喆心里已經有了自己判斷。
他當面來找鄭蘭衿談,也無非是出于他對自己妻子的尊重和維護,如果這些事真的是和鄭蘭衿有關,那么他私下質問總好過鬧到人前去。
而且——
這是他的結發妻子,如果真是妻子做的事,他會寧愿是從她自己的嘴里將事實都說出來,而不是等著從別人那里去探聽所有。
所以,即便鄭蘭衿發了脾氣他也沒準備妥協,反而針鋒相對的給懟了回去:“你敢說你對定遠侯府的事情不關心嗎?你要是不甘心,年前回去何故要自作主張私扣了岳父要面圣的奏章?你要是不關心,前陣子又何苦要偷藏了岳父要寄給定遠侯報信的信函?蘭衿,那個民女什么都招了。她說早在武青鈺出事的之后的半個月就有人喬裝了去她們村子里打聽他的下落,并且還有的沒的在那民女面前說了好些誘導的話,讓她知道武青鈺的出身極好,提醒她如果能留住了武青鈺,那會是個絕好的歸宿。當時武青鈺出事之后,是你主動請纓由我們夫妻一起過去負責帶人搜救的,一開始你我兵分兩路,每人負責一邊堤岸沿路往下游搜索,第一遍搜索是沿路找了百里,十余日才回的武城縣會和,在那期間我是思慮不周,只顧著搜尋滄瀾江沿岸和打撈比較容易出事的彎道險灘,你說你也是,所以才都花費了那么長的時間去搜索。那民女舒氏所在的村子就在你負責搜索的那邊沿岸上,你現在可以堂堂正正的拍著胸脯告訴我一遍,說你那時候確實也沒有想到要往附近的村子里去尋人,進而錯過了武青鈺當時的下落嗎?”
這是夫妻倆的房間,此時屋子里也就他們兩個,一個外人也沒有。
龔明喆迫切的想要知道真相,所以就沒有絲毫的含蓄,直接把心中的疑惑質問出口。
他目光一瞬不瞬的注視著鄭蘭衿的面孔,眼神里滿是沉痛。
鄭蘭衿的嘴唇動了動。
其實打從心底里她是下意識的想要反駁否認的,可是在龔明喆的逼視之下,突然就有種她已經無所遁形的狼狽。
她也回望著對方,到底是沒有做聲。
龔明喆這一刻就幾乎可以說是已經有點絕望了,可他依舊沒準備就這么糊弄過去,狠狠的閉了下眼重新調整好情緒,就又再次直視面前沉默的妻子,咬著牙繼續道:“好!那我再問你,那個舒秀秀還招認,她在后咱們帥府留宿的那個晚上她去求武家兄弟收容她遭拒之后曾經在后院遇到兩個下人在隱蔽處說閑話,又是在拐彎抹角的教唆她進京去狀告定遠侯府并且大肆損毀武青鈺名聲的,當時都已經三四更天了,這府里真有這樣的下人三更半夜不睡覺還一起聚在后院談論這些給她聽嗎?我記得那天晚上你半夜起身過一趟,當時你跟我說是去如廁了……”
因為鄭蘭衿的手受傷了,她那時候行動很不方便,半夜院子里又沒留婢女值守,她要去如廁卻沒有叫醒龔明喆,而是自己偷偷摸摸的去了,按理說龔明喆是軍旅之人,警惕性其實不差的,也是因為連日奔波才剛放松下來,那夜就睡得比較沉,是一直到她摸回房間的時候才有所察覺的。
當時他就覺得妻子的行為舉止好像不太對勁,甚至也懷疑過她別是去做了什么事了,可是次日一早舒秀秀卻乖乖的答應被送走了,那時候他還嗤笑是自己小人之心了,隨后就沒有再多想。
可是現在又出了事,然后再聯系起當時種種,龔明喆就算再想捂住耳朵當聾子——
他騙不過自己的心,不能稀里糊涂的自欺欺人。
他的每一句質問都是言之鑿鑿又擲地有聲的。
要論了解,沒有人會比同床共枕的夫妻之間的了解更深了。
鄭蘭衿本來是打定了主意不認的,反正她把事情做得很謹慎很隱蔽,無論是誰懷疑她,都沒辦法求證了,她就是咬死不認,也沒人可以硬是把這些事算在她頭上。
可是龔明喆的言辭太犀利了,已然是將她臉上那張假面劃得稀碎。
她又何嘗不知道自己用的這些手段不光彩?如今被龔明喆一再指著鼻子質問,也終是惱羞成怒。
“你問完了沒有?”她怒喝,實在沒有底氣面對著龔明喆說話,就甩袖走了兩步到旁邊,也是知道瞞不過去了,索性就實話實說:“對!是我做的,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做的可以了吧?”
龔明喆雖然猜到了,可是當聽她親口承認時也是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擊。
他不由的倒退兩步,腳跟撞到了門邊的花架子,險些摔倒。
他覺得這一刻的自己狼狽極了,看著眼前的妻子,甚至一度恍惚到在懷疑眼前的這個女人還到底是不是他當初心儀并且娶回家的那一個。
這回喚做龔明喆嘴唇嗡動半天卻不知道該如何應對了。
而鄭蘭衿也是豁出去了。
她其實不怕龔明喆探知到她的底細,他知道了也無妨,她有把握能說服他替自己遮掩,說到底,這件事只要不被告發到鄭修面前去,她就沒什么好怕的。
她重新回轉頭來,看向龔明喆,坦然承認:“對!你猜的都沒有錯,其實領命去武城縣尋人之后的第八天我就已經發現武青鈺的下落了,并且也發現了救下他的那個民女很有點心術不正,所以就順水推舟的利用了一下。我是叫人冒充成那些山匪去找的舒秀秀,誘導她將武青鈺多留在家里一段時間的,但是我沒想害他,也沒想讓他死,我……”
龔明喆聽到這里,就仿佛是聽了個可怕的笑話一樣苦笑出聲,并且截斷她的話茬:“你只是想廢了他的雙腿,要把他趕出軍中,這樣定遠侯府武家在軍中的最后一點根基也就等于是連根拔起了,再也沒有人能威脅到你父親的地位了?”
這樣的手段確實不光彩,鄭蘭衿的臉上也有點燒,可她不后悔。
她目光閃躲了一下,隨后就無所謂的再度迎上龔明喆的視線,斬釘截鐵的點頭:“是!所謂的一山不容二虎,既然陛下有意提拔,我就應該替父親抓住這樣的機會。其實我也不想這樣的,可是武家兄弟太不識趣了,陛下都有意削權了,定遠侯卻還在玩什么以退為進的把戲,他自己是為了取悅帝心假裝安分的留在了京,卻還非要把武青鈺放在這里?他們都能有私心,我又為什么不能有?難得是陛下信任我父親,這是我鄭家崛起的大好機會,我不能讓任何人擋我父親的路。我攔截了父親寄給武青林的信,就是為了拖延救治武青鈺的時間而已,沒有任何別的不良的意圖。只是實在不巧,會趕上他夫人在這段時間內臨盆,以至于陰錯陽差的最終還是讓武家得到了消息并且趕了過來,所以我才不得不更進一步,又再利用了那個民女一把。你說的都對,是我慫恿他進京的,并且還派心腹裝成鏢師直接把她護送進京的。武青林當時給她的銀子也都已經哄騙她交出來了,我派過去和她接觸過的人,要么她就是連臉都沒見到,要么就是我已經妥善的打發避開了,就算武家兄弟要追查,他們也拿不到任何切實的證據,這件事上我要的效果已經達到了。”
她說著,終于走上前去,近距離的逼近了龔明喆,鄭重其事的看著他的臉孔,懇切道:“喆哥,沒有證據,沒有人可以把這些事按在我的頭上,我這都是為了父親好。我知道你看不上我這樣的行徑,其實……”
她說著,竟也自嘲的苦笑出聲:“我自己又何嘗瞧得起這樣的我自己,可是……我沒有辦法,我只能走這條路。我父親戎馬一生,他對朝廷的忠誠和貢獻,有目共睹,我鄭家襯得起更好的前程和將來,要不是我兩個兄長都胸無大志,我何苦要吃力不討好的做這些?喆哥,我跟你保證,我保證這是最后一次了,這一次將武家的勢力從軍中徹底掃除,我以后再也不會做這樣的事了。如果……如果你還是覺得心里難以接受,那回頭等一切塵埃落定,我也可以去跟父親坦誠我做過的事,事情是我做的,你不要因為這些事而心存負擔。”
“呵……”龔明喆聽到這里,已然是滿心無力,他腳下后退了一步,過了一會兒再抬頭看向鄭蘭衿的時候就涼涼的笑了:“其實你還是想要說服我盡量替你隱瞞是嗎?”
鄭蘭衿不由的蹙眉,眼底閃過些什么。
“如果岳父知道了,他一定不會輕饒你,你說是為了鄭家的前程,其實又何嘗不是為了你自己的野心和欲念,如果真的把事情捅到岳父面前,你怎么辦?”龔明喆再次戳破她內心深處最為隱秘的那重心思。
鄭蘭衿的臉色已經變得很難看了。
她無從反駁,就只是垂眸咬住了嘴唇。
事實上,她嘴上說的義正辭嚴且坦蕩,可事實上心里又何嘗不是忐忑切畏懼的?
以鄭修的性格,怎么可能容她做出這樣的行徑來?而如果鄭修要發怒追究起她來,她確實承受不起。
他會怎么對她?把她的罪狀公之于世,甚至是交予律法裁決是不太可能,但卻是絕對會把她逐出軍中的。
鄭蘭衿不能做一個鎖在深閨的平反女子,她的天空應該是廣闊的,可以隨意翱翔的。
于是,她心一橫就屈膝跪在了龔明喆面前,然后重新仰起頭來看向他:“喆哥,這件事就只有你知道,咱們再怎么樣也是夫妻,只這一次,你幫幫我,不要在父親面前拆穿我。我對天發誓,真的,這是唯一的一次,也是最后的一次,我以后再也不會做這樣的事了。”
她那樣的性情,現在跪地懇求,真的已經是破釜沉舟的極限了。
龔明喆看著她,一則心痛一則悲涼。
他實在想不明白自己一直引以為傲的那個女子,他的妻子怎么會變成了今天的這個樣子?她是變了嗎?還是——
根本從一開始她就是這樣子的,而他只是一葉障目,被某些表象蒙蔽了雙眼才沒有將她看透?
可也誠如鄭蘭衿所言,他們到底是夫妻一場。
他知道鄭蘭衿承受不住鄭修的怒火和懲罰,雖然極盡的心痛和糾結,可拳頭捏了幾次又松開之后,他終是咬咬牙道:“這件事,我不會主動去岳父面前揭穿你,但如若是你自己留了什么把柄在外……那我也管不了了。還有你年前私自扣下岳父面圣奏章的事岳父已經知曉了,他現在正在等著見你,這件事你是躲不過去的。”
鄭蘭衿聽他前面半句,剛要松一口氣,再聽見后半句,就又頓時嚇了一跳,臉色也跟著刷得一白。
龔明喆看到她的表情,突然有點于心不忍,索性也是破罐破摔了,又一次妥協:“我現在去找他,那件事我會替你認下,希望你能踐守諾言,保證這是最后一次了。”
龔明喆會她盡量遮掩,這一點鄭蘭衿早有把握,可是她卻沒有想到對方居然會站出來替她頂罪,心中遭受了巨大的沖擊,一時突然有點反應不過來。
而龔明喆卻已經覺得再繼續和她說下去自己都要窒息了,言罷就一轉身拉開了房門。
剛要往外走,猛一抬頭,卻見鄭修臉色鐵青的就站在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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