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樾主仆一行消失在街角,京入夜之后的街頭仍舊空蕩蕩的,沒有人知道東城門曾經悄然洞開,并且有一隊人馬趁夜離京,消失在了蒼茫天地間。
次日一早,晟王殿下與王妃的車駕趕著一大早天才蒙蒙亮就離開王府去了定遠侯府,不過這一天兩人并不曾在侯府久留,只個把時辰就出來了,原路打道回府。
定遠侯府之內,剛辦了喜事的氣氛隨后幾天也不見消減,一家人其樂融融的。
隔日,武青林陪同霍蕓好回門。
霍常亭出孝期之后已經重新被朝廷啟用,因為他和定遠侯府攀上了親,吏部那邊有意通融提拔,不過武青林并沒有過分干涉,他自己暫時似乎也無意留京,于是仍被派了個外任,只等著霍蕓好完婚之后再行離京。
只不過這一次卻不打算帶妻兒同行了,畢竟孩子能在林家的私塾讀書的機會難得,何氏就帶著一雙兒女留在了京城,正好也可以照顧霍常杰……
武家對他們雖然關照,但他們霍家又不是沒有人人在了,總不能讓霍常杰跟著霍蕓好直接住到武家去吧?
因為妹妹嫁得好,霍家的回門宴也是空前大辦了的,席間武青林和霍蕓好夫妻也未表現出任何的異樣,而傍晚折返侯府之后,夫妻倆就開始打點行裝,定遠侯爺準攜新夫人回郴州老家祭祖。
他們于第二天上午啟程,晟王夫妻同行,結果好巧不巧的,蕭樾這邊才走了兩個時辰不到,宮里就傳出貴妃病歿的消息,蕭昀用一道圣旨將他給追了回來,于是就變成了武青林帶著妻子和妹妹北上了。
宮里的貴妃怎么都是北燕皇族出身,加上陳王也正好留在京,這身后事自然是要隆重大辦的,隨后這京之內就整個忙碌起來,所有人都無暇他顧了。
是夜,蕭樾在驛館和陳王又商量了一遍治喪的有關事宜,直到二更時分才回的府。
蔣芳拿了傍晚收到的飛鴿傳書的密信過來,雷鳴帶到書房轉交蕭樾:“燕北的來信,說是已經在盡量往南趕了,最遲應該也能在過境之內和王妃會和,他請王爺放心。”
蕭樾一邊聽著他說,一邊還是將那紙條展開來,一字不落的親眼看過這才取下手邊宮燈的燈罩,就著火舌把紙條引燃。
一點火光躍動在他深邃的瞳孔里,光影明滅不定。
他臉上的線條卻是空前冷硬。
按理說,他是這副表情在四年前算是常態,可是——
自從認識了武曇之后,這幾年里他已經改變了許多,即便是在人前還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脾氣,但事實上越是了解他的人越是不難發現,這幾年里他渾身散發的戾氣和寒意是都盡數收斂了。
所以,這一刻,看著他凜冽到了極致的一張面龐,雷鳴竟然一時恍惚,會有種幾乎恍如隔世一樣的錯覺。
雷鳴怔在那里。
又過了一會兒,等到指尖最后的一點火焰湮滅成灰,蕭樾才聲音冷硬的開口:“他那里暫時不用太過緊張了,起碼在抵達南梁皇都之前,不至于會出大的差錯,主要是武青林那邊,消息務必封鎖好,絕對不能讓消息外泄。”
“宮里正在大辦喪事,正五品以上的京官和命婦每天都要進宮哭靈,王爺放心,屬下一直盯著,沒人有閑心去管閑事。”雷鳴趕忙收攝心神,態度上也不由的更加恭敬三分,垂著眼睛回話。
“嗯。”蕭樾答應了一聲,目光落在一側的窗欞之上,顯然是心事重重,一副沒走心的模樣。
雷鳴知道他是為什么。
本來看著他線條冷硬的側臉,并不是很敢多言,但是這幾天武曇不在,就好像整個晟王府都變成了另外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一樣,包括蕭樾在內,所有的人都不太一樣了,整個氣氛詭異極了……
雷鳴忍了又忍,終于一個沒忍住,最終還是硬著頭皮小心翼翼的開口:“王爺……是在擔心王妃么?王妃那邊……應該不至于會出什么事吧?”
按理說,蕭樾既然能讓武曇去,就應該是有把握,武曇不會出事的。
可是——
南梁皇都遠在千里之外,那老皇帝又對蕭樾仇視的很,那又確實不是什么好地方,雷鳴自己就很覺得這樣的情況值得懸心。
蕭樾緊繃的唇線,忽然抽搐似的扯動了一下,隨后才諷刺的冷嗤一聲:“只要梁晉那小子別臨陣反水,就不至于會出什么大問題。”
他現在最憂心的威脅,居然不是梁帝,而是與他們算是站在統一戰線上的梁晉?
雷鳴沒跟上他的思路,聞言就先狠狠的打了個寒戰,隨后才連忙屏住呼吸,張了張嘴,想要詢問,蕭樾卻緩緩的轉過視線,看著他再次冷嘲出聲:“最危險的敵人,永遠不是拿好武器站在你對面的,而恰是與你并肩而行,甚至站在你身后的。”
可以明刀明槍,正面對峙的對手和敵人,從來都不可怕,因為只要你有足夠的實力,就能光明正大的碾壓他,打倒他……
而相反的,你的同伴,甚至是親友,這些你本來毫不設防的人,他們一旦對你出手——
那才是真正的致命一擊。
“您……不信任南梁太孫?”雷鳴腦中驚雷陣陣,卻也還是以最快的速度抓住了最關鍵的信息。
蕭樾的眸子里是一片深不見底的墨色,卻又在最表面的地方籠罩了一層寒霜,掩藏住了最直接的情緒,只是一字一句冷冰冰的開口說道:“那小子唯一在意的大概就是宜華皇姐了,你現在覺得他與本王是盟友,實際上也只...
上也只是建立在利益至上的,至于他真正的底線在哪里……或者在他的概念里,根本就沒有這樣東西。這一趟南梁皇都之內的風波對他而言,十分棘手,若是能妥善解決了還好,否則只怕任何人都可能被他拿去做墊腳石。”
梁晉看似是個玩世不恭的熊孩子,可他是在那樣特殊的環境中成長起來的,蕭樾從來不信他會真的是一副灑脫的性情。
那樣的人,連善良的權利都沒有。
雷鳴卻是越聽越心驚,不由的又是倒抽一口涼氣,不解的低呼出聲:“王爺!您既然信不過他,又為何讓王妃隨他同往?”
蕭樾的面孔仿佛是凍結了一般,眼眸之中未起一絲波瀾,依舊是語氣冰涼道:“只有武曇去了,才有可能挖掘出他們隱藏最深的那些秘密。前面這幾次三番的,已經不斷有人將屠刀揮到我們面前了,與其繼續被動的等著他出招,倒不如主動一點,去挖掘出這些秘密。這件事,只有武曇出面,才是最恰到好處的!”
他出京,目標太明顯,很容易就被人察覺了,這固然是很重要的一方面的原因,但還有更重要的一點就是——
他是身份對無論是梁晉、宜華,還是那個隱藏在他們身后的阮先生來說都太具有攻擊性了,會讓所有人豎起防御來防備他,這種情況下,很多的事情就依舊會被隱藏下去,但是武曇不一樣,她是個弱女子,還被視為是他蕭樾的軟肋和附屬,在那些人眼里,她天生就處于弱勢,還有可能被抓在手里,并且進一步的利用……
說白了,武曇不僅是代替他去處理事情的幫手,而更確切的說,她是一個餌!
只要她將分寸拿捏得當,就有可能將隱藏在暗處的所有秘密都刺激出來。
雷鳴聽得膽戰心驚,六神無主的愣了好一會兒才語無倫次的又開口:“那……王妃……”
如果會有風險,王爺怎么可能就叫王妃去了呢?
雷鳴覺得他腦子里有點亂。
蕭樾卻是起身從案后繞出來,一邊往外走,一邊涼涼道:“她自己有分寸!”
說完,就徑自走出書房,回后院去了。
從私心上講,他自然是不愿意讓武曇去做那樣的事的,可武曇與他之間卻有一種默契,他能想到的事,她都想的到!
之前擺在他們面前未解的謎團已經有很多個了,樁樁件件都與南梁方面有關,好不容易借著這次宜華出事的契機才從梁晉這里探聽出一點頭緒來——
如果不抓住這個突破口,更進一步的去探索真相,鬼才知道他們還要被這種未知的風險威脅到何時去!
還是那句話——
最可怕的,不是公然站在你對面的敵人,而是未知!
與此同時,武曇和梁晉一行已經以最快的速度取道南下。
因為記掛著宜華的安危,梁晉一路上甚至都顧不上照顧武曇這個弱女子,只是抓緊一切時間趕路,并且一改往日里嘻嘻哈哈的作風,這一路上都緊皺著眉頭,話也很少說。
武曇也得虧是之前在郴州的那兩年無人管束,到處瘋,到處玩,又經常上山打獵什么的,將體格鍛煉得壯實了些,可即便是這樣,連續幾天的奔波下來也有種快要在馬背上顛散架的感覺。
他們日夜兼程,只用了四天半就過境進了南梁,也是在這一天才和比他們早到半日的燕北在進南梁的必經之路上會和了。
“我還以為你在后面,要到了皇都才能見到呢。”兩撥人在元洲城外的茶寮里見的面,武曇一行正好停下里喝茶休息,武曇就順口打趣了一句。
燕北自從當初跟隨蕭樾去了海域之后就一直沒有再回京,算下來,他和武曇之間差不多有三年沒見了。
他倒還差不多是老樣子,一樣俊秀的樣貌,冷著臉不愛說話,只是皮膚曬黑了些。
但是反觀武曇,三年下來,個子抽高了好些,原本還帶著點兒嬰兒肥的面龐也褪去了稚嫩,五官越發的明艷耀眼,要不是她和青瓷藍釉她們在一塊,燕北覺得自己一定不敢認她了……
兩個人,四目交接,那一瞬間的感覺,竟然恍如隔世!
在武曇毫無防備看過來的同時,燕北就飛快的垂下了眼睛,拱手行禮:“王妃……”
三年未見,她身份也變了!
所謂時光,真的是一種叫人抗拒不了的存在。
武曇笑了笑,她倒是覺得燕北還和當年一模一樣,只一眼就有了當初的熟悉感。
坐在桌子對面的梁晉一邊喝茶,一邊也看過來一眼,心不在焉的道了句:“連日趕路辛苦,這里已經是南梁境內了,你若是受不住,要么等晚上進城之后便留下好好歇息一晚,燕侍衛在我們南梁走動也算熟門熟路了,可以讓他先隨我同去。”
燕北也轉頭看武曇。
這一路風塵仆仆,武曇雖然精神還好,但是臉色已經可以看出明顯的疲憊和憔悴了。
“不用。”武曇卻是想也不想的搖頭,“皇都的事,我也很著急,還是一起走吧。”
宜華那里,具體情況不知道,燕北縱然是蕭樾的心腹,但到底也頂替不了武曇的身份和分量。
雖然是覺得有點對不住武曇,梁晉也只咬牙答應下來,喝完茶,就繼續策馬南下。
又是沒日沒夜的趕了三天路,第三天入夜時分,一行人在皇都之外重新改換了裝束,又拿了梁晉提前準備的假路引,分批混進了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