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微之處見人品。
越是這樣的小事上,就越是能窺測到一個人的內心。
林家當年好端端的一個女兒突然沒了,林老相爺傷心之余,即使情緒過激——
作為女婿,武勛也該是念著舊情的。
橫豎林家怎么鬧,大家也只是覺得情有可原,并不就覺得林家是有理的。
生老病死,都是人生百態,這事兒本身就怪不到武勛身上,林家鬧了,世人至多也是茶余飯后的感慨議論兩句,這件事對武勛本身,并沒有造成任何的惡劣的影響……
這樣一件事,哪怕是看在曾經的發妻面上,也沒人會真心去計較的。
何況——
當年林氏要不是在產后虛弱之際還擔心武勛,千里迢迢奔赴南境,她確實也未必就會遭受了那樣的厄運。
可偏偏——
就是他的父親,這個光明磊落又心懷天下的大英雄,居然還反過來恨上了林家?
武青鈺覺得這就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話,荒唐至極!
虧得他曾經還一度以為,他娶了林彥瑤,會是父親樂于見到的,等于是幫著父親緩解了和林氏之間的關系……
到頭來,只是他自己一廂情愿的想法罷了。
武青鈺覺得,這樣的父親,心思狹隘陰暗的叫人覺得可怕。
而武勛也終是被他這兩句話激怒,揚手一個巴掌甩過來。
用了很大的力氣,再加上他習武之人,本身的力道就不是常人可比,武青鈺的唇齒間當時就見了血。
他半邊臉疼的有點麻木了,卻還是帶著滿腔的怨憤,一點一點重新抬起頭,再次逼視武勛的面孔,冷諷笑道:“父親這是惱羞成怒了嗎?是因為兒子的話都剛好正中下懷,正是你心中所想?父親,你這到底是為什么?哪怕是看在大哥和曇兒的份上,林家又何至于成了您的眼中釘?”
“你還不給我閉嘴!”武勛壓抑著聲音竭力的嘶吼,已然也是眼睛猩紅,如是一頭發了狂的野獸。
他往前逼近一步,伸手要來抓武青鈺的衣領,外面隔著門,就聽見曾文德的聲音:“世子?您怎么這個時間回來了?”
曾文德不慌不忙,聲音卻是清晰無比,一字一句的隔門傳了過來。
他跟在武勛后面,隨后就進了院子,聽見武勛和武青鈺父子倆起了爭執,就立刻打發了院子外面的守衛,自己擋在了門口。
里面兩人都爭執了些什么,他都聽得一清二楚。
只是對武勛的家務事,他不方便進去摻合,不想武青林居然也回來了。
武青鈺聞言,不由的就皺了下眉頭。
武勛朝門口的方向看過去一眼,緊跟著也是往上提了口氣,隨后下一刻,面上表情就恢復下來,同時沉聲訓斥武青鈺:“還不收拾好。”
院子里,武青林看一眼曾文德身后緊閉的房門,若無其事的和他說話:“父親在里面嗎?我有急事要見他。”
“在的!”曾文德道,站在那里并不急著稟報,反而是含笑回道,“剛好二公子也回來了,跟侯爺正在里面說話。”
說話間,武勛已經從里面主動拉開了房門,舉步走了出來。
他除了面色沉郁之外,其他都一切如常。
武青林走上前去,剛要拱手行禮:“父親!”
武勛已經快步走下臺階迎了上來,一把握住他受傷的那只手,面色憂慮的擰眉問道:“事情我剛已經聽鈺兒說過了,你怎么樣?傷勢可有叫大夫再仔細處理一下,確定是沒妨礙的么?”
“多謝父親關心。”武青林搖頭,不動聲色的把手抽回來,垂于身側用袖子掩住,“好在是有驚無險,父親不用替兒子懸心,主要是這件事……想必二弟已經跟您說過了,我們斟酌過后懷疑是軍中出了細作,否則單憑那些流民,不可能將我和二弟的行蹤都掌握的那么精準,這樣一來……可能就需要徹查軍中上下了,不知父親意下如何?”
若說以前,武青林還只是懷疑和防備武勛,那么經過這次的事——
他此時都已經不屑于再去觀察這個人細微之處的神情語氣了,大家不過就是互相的逢場作戲罷了。
武勛聞言,神色之間就又瞬間更多了幾分凝重:“剛我和鈺兒也是正在揣摩此事,只不過軍中出了細作,這樣的事究竟不光彩,現在你手上還有什么更確切的證據能揪出細作么?”
武青林一籌莫展的搖頭,繼而又朝武勛遞過去一個詢問的眼神。
武勛就斟酌著嘆道:“我是怕大肆查找細作會動搖軍心,還是覺得要暗訪的好。看樣子他們是利用了鈺兒這個新手的不足之處,繼而尋得破綻做了這樣的局,不過能窺伺到鈺兒動向和行蹤的人,必然離著咱們都很近,無非就是經常能出入帥帳的那些人,下屬或者親兵。這樣吧,我回去安排一下人手,暗中逐一排查,看能不能發現蛛絲馬跡。”
武勛的老謀深算就在這里,知道武青林不好糊弄,他索性就不糊弄,直言是懷疑身邊的人。
武青林并不與他逞口舌之快,略權衡了一下就點了頭:“那……就聽父親的吧。”
頓了一下,又岔開了話題:“對了,我調了軍中服役的四名大夫去城外給被困的士兵和那些流民診治,既然是瘟疫,就還是要盡量小心為上。”
武勛頷首,深以為然,同時眸色一深,又再問道:“我聽鈺兒說是剛好遇到你一個會醫術的朋友,這才勉強渡了這一劫去?說起來這也是咱們武家的運氣,不過……為父似乎不曾聽聞你在這里有結識到什么醫術精湛的朋友?既然是救過你性命的,就應當請回來,好好款待感謝一番才是。”
他這是想打聽雷鳴那些人的來歷?
武青林笑了笑:“因為涉及到瘟疫,很容易引起恐慌,我不想再把事情鬧大,而且那些朋友只是路過,他們急著趕路,已經走了。”
已經走了?
武青林這么遮遮掩掩,反而是叫武勛更加懷疑起來。
他默默思忖。
這時候武青鈺也整理好儀容從屋子里出來,看見了武青林,道了句:“大哥!”
然后就聊做無意的與武勛說道:“是皇甫七手底下的商隊,說是過來這邊采辦一批藥材的,剛好帶隊的掌柜之前我和大哥都見過。”
到目前為止,他還沒將武青林遇險的事聯想到武勛身上,只不過——
一則武曇囑咐過,不想被父親知道她來了南境,再者武勛這樣幾次三番的打聽這幾個“朋友”的來歷,已經激起了他本能的逆反心理,索性就直接找借口搪塞了。
如果說是采買藥材的商隊,會帶著個大夫一起上路,這就不足為奇了。
再因為這話還是武青鈺說的,武勛一時之間就更沒發現什么破綻。
而武青林已經注意到武青鈺磕破的嘴角,不禁就皺了眉頭問道:“你臉怎么了?”
武青鈺小時候調皮,武勛都沒太有機會管教他,更別說現在都娶妻要生子了,反而挨了自己老爹的揍……
武青鈺覺得尷尬又丟臉,下意識的避開了視線,小聲道:“沒什么,磕了一下。”
嘴角可以說是磕破的,臉上的巴掌印子也還在……
武青林面上狐疑的神色不加掩飾,在他們父子之前來回游走。
武勛就連忙收攝心神,沉下臉來道:“前陣子你祖母來信,說你弟妹懷了身孕,我想著他這才剛過來就三天兩頭往回跑,實在不像樣子,就沒告訴他。這不……他這會兒知道了,居然真就輕重不分的鬧著要回京。”
他說的是實話,卻又不是,但是這么自然的吐露,神情語氣之間仿佛就真真的是個恨鐵不成鋼的慈父!
要不是武青鈺剛和他劍拔弩張的鬧過一場,簡直都要相信這一切根本就是他自己的無理取鬧。
從何時起,他心目中耿直不知道變通的父親,也練就了這樣睜眼說瞎話的本事?
武青鈺心頭劇震,難以置信的猛然抬頭看向武勛。
武勛面上卻是神色如常的模樣,仿佛無奈的瞪了他一眼:“想回去就快滾,別在我面前礙眼!”
這是——
要遣他回去看望林彥瑤?
不!武青鈺腦子里此時已經清晰的呈現出一個念頭,父親這絕對不是因為瑤瑤懷孕才遣了他回去探望的,而分明——
就是借故支走他的。
武青林只是能一眼看出武青鈺是和武勛起了沖突,但是更深層次的原因他也不想追究,只覺得武青鈺這時候避開未必就是件壞事,于是就開口囑咐:“既然要回去,那路上千萬要小心些。”
武青鈺連忙定了定神,神色就在一瞬間變得堅定,深吸一口氣道:“不了!”
武勛和武青林俱是一愣。
武青鈺已經正色看了武勛一眼,繼續道:“父親,方才是兒子情緒過激,忤逆了您的話,您別放在心上,父親教訓的對,眼下多事之秋,大哥又差點出了意外,這種情況下我確實不該只想著自己。我先回房寫封信捎回去,晚些就跟父親回營。”
說完,又勉強和武青林扯了個笑容出來,然后就不由分說的埋頭跨出了院子。
武勛咬著牙,強忍住了情緒沒有發作,就又聽見了武青林的聲音:“我要換身衣裳,收拾一下,軍營那邊……就勞父親費心了。”
說完,拱手,鄭重的朝著武勛做了一揖。
武勛面色肅然的點點頭:“你去吧,手上的傷……回頭再找個大夫好好處理一下,切不可馬虎。”
“是,兒子會的!”武青林應聲,也轉身出了院子。
曾文德謹慎小心的跟著送到院子外面,又目送了一陣,確定他走遠了,這才長長的吐出一口氣,轉身又折回了院子里:“侯爺,看世子這樣子,應該是真的沒有中計,咱們下一步要怎么辦?”
“能怎么辦?”武勛的臉色已經陰沉的仿佛能滴出水來,沒好氣的冷聲道:“叫人盯緊了他,這小子是我看著他長大的,心思周到又細膩,怕是他心里現在就已經起了疑心了。”
曾文德不由的倒抽一口涼氣,面露恐慌:“不會吧?如果真被他察覺了……”
“所以我才叫你盯緊他。”武勛意味深長的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已經不能再等了,找個機會,近期里,必須要把這個隱患給徹底鏟除!”
曾文德被他的神情所懾,不由的心頭一凜,只是思忖過后又有些憂慮:“可是二公子……他現在才剛對侯爺您有了成見,而且心里還向著世子……”
話沒說完,武勛就已經一籌莫展的重重嘆了口氣:“如今也沒有別的辦法了,只能凡事盡量的避著他些,將來的事……將來再想辦法。”
這些年,他殫精竭慮在配合梁元軒做這個天大的局,對武青鈺算是疏于管教了,居然讓這個孩子跟武青林兄妹過分親近了……
前世的時候,武青鈺是一直蒙在鼓里,在武勛的設計之下,武曇被陷害,并且一步步被逼入絕境——
那個定遠侯被逼謀反的理由,連天下人都能誆騙,更何況是一個一直都對自己的親生父親信任有加的武青鈺了?
武家的反叛,只是因為被大皇室所迫!
就因為深知這一點,武青鈺從頭到尾都沒有懷疑過,武曇被蕭樾賜死的消息傳出來之后,他甚至是比武勛還要義憤的,至于后來武家投奔了南梁,也都成了順理成章的事了。
而現在,武勛是怎么都沒想到就因為林彥瑤這么個小角色,居然直接引著武青鈺懷疑到他的人品上,甚至當面頂撞他。
此時此刻,他心中是既懊惱又憤怒的。
曾文德本來已經要退下了,武勛突然想起了什么,就又叫住了他:“皇甫家的那支商隊,再查一查,看他們是否確實已經返程回京了。那個皇甫七,可不是個守規矩的,他又一直同青林兄妹親近,也不能再讓他察覺的更多了。”
“是!”曾文德拱手領命,“屬下會叫人去追查的。對了,侯爺,皇甫七少那邊您的原意是拉攏,現在是不是也該動作起來了?”
提起這茬,武勛就煩躁的皺了下眉頭:“都是那封八字帖橫生的枝節!要說動他,就得從武曇身上下手,現在是瓊兒進了東宮,這和我原來的計劃偏差了太多,而這段時間我又一直沒再得機會回去……那個小子出身商賈之家,精明非比常人,不能急,你容我再想想吧,眼下的關鍵是盯緊了青林,要盡快尋個機會再下手!”
“是!屬下明白!”
曾文德領命退下,先安排了武勛回營的相關事宜。
武青鈺回房去,果然是提筆給林彥瑤去了封信,已經不放心用武勛的人了,本來想打發長泰給送到驛站去,后來轉念一想,干脆又把之前搜羅到準備帶回京給林彥瑤的禮物也拿出來,打發長泰親自回去了。
安排好這些,他就跟隨武勛一行一起出城回營去了。
武青林洗漱過,卻沒急著出門,就站在窗口等消息。
木松回來稟報了武勛父子的行蹤,他才合了窗子,轉身進屋拿了披風往外走:“走!”
木松本能的跟著他往外走,心中卻是大惑不解:“去哪兒?侯爺他們也才剛走呢!”
“去提咱們從江堅帶回來的那個人,好吃好喝養了他這么久,是該到了他發揮作用的時刻了。”武青林道,眼底浮現一抹促狹的冷光,不過轉瞬即逝。
他去城中安置那絡腮胡子葛老六的地方將人領回了府,又在府中休息了一晚,隔天才回的軍營。
武青鈺這兩天和武勛鬧別扭,回營之后就又去了安置那些流民和士兵的地方,避開了和武勛的接觸。
武青林甫一回營,曾文德的眼線就得了消息,說世子身邊多了個大塊頭絡腮胡子的親兵,是個生面孔,很有些奇怪。
曾文德因為得了武勛的囑咐,有關武青林的消息他半點不敢掉以輕心,連忙就親自找過去暗中看了,看過之后,登時就嚇出了渾身的冷汗,徑直就去了武勛的帥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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絡腮胡子,就林哥遇刺之后抓回來的那貨,因為時間隔得有點久,怕有人記不得了,友情提醒一下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