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老夫人一共生了三個兒子,但是活著的如今也唯有武勛了。
那是劃在了十二年前的一道疤,對別人而言已經過去,她的傷口卻從未愈合過,這些年里,闔府上下都沒有人提起二老爺和三老爺的事,就當是沒有過這兩個人的存在,事實上也只是在幫著老夫人自欺欺人。
十二年前,那是武勛剛剛襲爵并且接任軍中主帥職位第二年的舊事了。
那時候先帝已至暮年,后宮之中皇后和貴妃火拼如火如荼,前朝太子和信王之爭也已經進入白日化的階段,皇帝根本就無暇顧及邊境,是以老侯爺武承弼去世之后,他便直接下旨奪喪,由熟悉南境戰事的武勛承襲爵位并且接任了主帥之職。
當年的武勛雖然還未到而立之年,但他本來在領軍統帥方面就有過人的天賦,再加上少年從戎,在戰場上往來十幾年的經驗豐富,軍中交接的都很順利。
但也許就是武家的名利雙收和武勛的春風得意太扎眼,才引發了一些人的嫉妒和不滿,因為部將中有人通敵反叛,那一年武勛打了他人生中最慘烈的一場敗仗。
駐守多年的元洲城失守被奪,守軍折損過半,他的兩個弟弟武勖和武勤全部戰死,就連他自己也身受重傷,命懸一線,甚至都不能挪回京城救治。
當時家中林氏才剛生下武曇不久就驚聞噩耗,當即就不管不顧的遠赴邊城探望夫君,可是她才出月子不久,生育之后身體虧損,體虛之癥還沒有完全調養好,再加上急怒交加,一路顛簸之下于路上就染了重病,只趕得及見了武勛最后一面就香消玉殞了。
武曇的祖父在致仕之前已經高居宰輔之位,林氏是他老來得女,最疼愛的一個孩子,他暮年喪女,怒恨交加,直接遷怒武勛和武家,自那以后兩家之間他除了不排斥武曇兄妹上門探望之外,就斷了其他的一切來往。
武曇出生的時候武勛人不在京城,“曇兒”本是林氏取的乳名,本來想等著來日武勛回京之后再正式取名字入族譜的,林氏一去不返之后,武勛也深受打擊,就直接將這個字記上了族譜,并沒有從青再取。
那次戰事失利以后,武勛除了傷勢穩定后回京向皇帝親自請罪的那一回就再不曾回京,直至五年后厲兵秣馬重新打下了元洲城,這才開始正常往返于南境和京城之間。
十二年前的那場戰事,對武家的所有人來說都過于慘烈了,所以這些年大家彼此之間就像達成了共識一樣,全都不再提起。
這是這么多年來的第一次,武勛又主動談及他的兩個弟弟,而且還是當著老夫人的面。
老夫人先是喪夫,又接連失去兩子,小兒子武勤死的時候甚至才只有十四歲,稚氣未脫的年紀……不管時間過去的多久,這樣重的創傷對一個女人而言都是無法治愈的。
老夫人瞬間哽咽,泣不成聲。
“祖母!”武青林連忙起身,走過去輕拍她的后背安撫,這屋子里的氣氛一時變得極為悲戚濃重。
武勛也是面上凄然,他微微嘆了口氣:“母親,兒子知道您傷心,本來也不想再提及這樁舊事的,當年是我無能,沒能把兩個弟弟給您活著帶回來。這件事我已經打算很久了,兩個弟弟雖然沒了,但好歹得讓他們的香火延續下去,牌位陵寢日后有子孫供奉拜祭,如果您不反對的話,就這么定了?”
老夫人手掩著嘴,一直壓抑著沒讓自己大聲哭出來,這時候肩膀顫抖了許久才強迫自己穩住了情緒。
她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淚,再抬頭看向武勛的時候,想要寬容的扯出一個笑容,眼淚卻又瞬間滴落:“好!既然你有這份心,那就照著你的意思辦吧!”
她是真的情緒不穩,可是兒子馬上又要離京去戍邊,她也不想這時候再給兒孫們添堵,就匆忙的站起來往外走。
“祖母,我送您!”武青林哪能放心,連忙追上去攙扶。
院子里剛好周媽媽找了過來,瞧見老夫人眼眶紅紅的,精氣神兒也不對,就嚇了一跳,趕緊迎上來:“這是怎么了?老夫人可是身子不適?”
“我沒事!昨兒個夜里沒睡好,歇歇就好!”老夫人道。
屋子里武勛也跟了出來,看見周媽媽找來了,也就放心:“送母親回去休息吧!”
言罷,看向武青林:“你跟我進來!”
武青林有些不放心的看著老夫人。
老夫人露出一笑容,拍拍他正扶著自己手臂的手:“祖母沒事!”
說完,就深吸一口氣,振作了精神,握住了旁邊周媽媽的手,抬腳往院外走去。
武勛父子目送她離開,才一前一后回了書房。
武勛走到案后,看見桌上書函的墨跡已經凝干,就折好了,連著那本家譜都一并交到武青林手里:“明日一早我就得離京,去不得族里了,這里有我的手書一封,其中道明了原委,改日你走一趟,請族中的長輩們幫著改一下族譜吧。”
武氏的祖籍在郴州,四代以前,武曇的高祖父武興業從戎發跡,他這一支才重新在京城里扎了根,如今京城宗族里的人也都是他這一脈的后裔,武勛因為常年駐守邊境,沒精力處理族中事物,沒有領任族長的身份,但事實上他們全族依附的都是定遠侯府,唯武勛馬首是瞻的。
像是過繼子嗣這樣的小事,只要他提了,族長也只會照辦。
其實別人都不知道,這些年武青林對自己這位父親的感情,在敬重之余也是頗有幾分復雜的,此時他拿著手里的東西,心中卻是五味雜陳——
“是!兒子會辦妥的。”不過,他也并沒有讓自己的情緒表露出來,只稍稍遲疑了一下就將東西攏進袖子里收好,“不過——這件事父親跟二娘還有二弟他們商量過嗎?”
武勛笑了一下:“你去辦就是,你二娘知道的。”
頓了一下,又補充:“不過——鈺兒那里暫時就不要告訴他了。你祖母不愿意提起兩位叔叔的事,也就是族譜上留個名分的事,橫豎日后咱們府里也都還是跟以前一樣的。”
“那兒子明白了!”武青林點頭,“父親沒有別的吩咐的話,那我就先走了。”
“去吧!”武勛用力握了下他的肩膀,“這次你別急著回去,在京城多呆一陣,替我照看著家里,等你妹妹的婚事塵埃落定了再說!”
“好!”
武青林帶著族譜離開之后,武勛就又回了里屋繼續整理他收藏的兵法典籍。
*
此時,沉香別院。
蕭樾自宮中赴宴歸來就窩在了水榭暖閣里沒有出來。
雷鳴從九曲回廊上匆匆行來,正迎著一女子端著一托盤的紗布和瓶瓶罐罐從屋子里出來。
兩個人互相略一點頭致意,話不多說就徑自錯開,各忙各的了。
雷鳴進了暖閣,就見蕭樾穿了件寬松的便袍斜靠在榻上,他什么事也沒做,就這么閑著,微闔了雙目養精神,要不是右手手指有節奏的叩在膝上,雷鳴甚至要以為他是睡著了。
“主子!燕北的飛鴿傳書!”雷鳴走過去,將揣在袖子里的一個小紙卷遞過去。
蕭樾沒睜眼,也沒動。
雷鳴等得一時,明白了他的意思,就將那紙卷展開來看了,看過之后,眉頭隱約的皺了一下,這才如實回道:“燕北已經在回北境的路上了,請主子放心。元洲城十二年前被南梁攻占之后曾遭屠城,燕北說他雖察訪了一些幸存者,但是能搜羅到的信息確實有限,畢竟時間也有些久遠了,不過還是有人記得元洲城周邊一個叫榮山縣的地方有個姓孟的縣丞,他家的女兒嫁了個在當地從軍的夫婿,只是婚事沒有大辦,也沒人和那位姑爺當面打過交道,倒是那個姓孟的偶爾與人吃酒時提及自家姑爺透露過說他的女兒是攀上高枝了。只是十二年前的那場變故中孟家也沒了,其他的事情也沒有辦法求證了。”
燕北打聽到的這些消息,和蕭樾現在所知的無甚出入。
他也只是聽著,一味的沉默,面上表情更是一點和情緒有關的跡象也沒露。
雷鳴知道他在針對武勛,卻著實想不明白他為什么要燕北親自去元洲城查孟氏的底細,等了半晌也沒見他吭聲,就試探著問:“主子——是在懷疑什么嗎?”
“不是懷疑!是取證!”蕭樾終于一翻身,坐起來,他端過桌上晾了半天的藥碗在手里晃了晃,燕北的調查結果他雖然不滿意,但也料想到十有八九會是這個樣子,就也不再提及,只又問雷鳴:“還有清虛觀里的那個老神棍,找著了嗎?”
“還在找!”雷鳴趕緊收攝心神,跟上他的思路。
“趕緊的!”蕭樾仰頭把一碗藥灌下去,隨手把空碗塞給他:“下去吧!”
“是!”雷鳴端著藥碗往外走,走到門口轉身關門的時候蕭樾正端著茶碗在漱口,雷鳴自側面看見他的眼神,莫名只覺得膽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