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頭山大隊位于一座大山腳下,那座山自然就叫“前頭山”,大隊隸屬于紅陽公社,總計2214名社員,與隔壁下里灣的規模相當。
大隊是真的窮,雖然已是七十年代末,但在這很難看到現代化的蛛絲馬跡,隊里沒有一間紅磚房,包含大隊部在內的所有房舍,都是用那種農民自己印的黃泥土磚建造。
若非墻壁上隨處可見的那些,類似于“人民公社好”、“農業學大寨”、“抓革命促生產”等標語,一個如同郭永坤這樣亂入的現代人,乍一看,很難分清具體到了哪個年代。
因為據他所知,早在漢代人們就已經往黃泥中摻雜秸稈,然后利用簡易模具印制土磚,用于建房。
站在一個小山崗上,居高臨下望著眼前的景象,郭永坤心里一時間五味雜陳。
多好的年代,不是嗎?
這時天還是藍的,水也是綠的,蔬菜是能放心吃的,大豆也沒參演生化危機,理發店只管理發,照相也是要穿衣服的,談戀愛的目的只為結婚……
只是很可惜,周圍的一切都那么純潔,而他的心卻不再純潔,大都市的紙醉金迷早已將它腐蝕。
此刻的他就感覺這簡直是個奇跡,這樣一個地方,他居然已經整整待了兩年!
反正,他現在是一天都待不下去,甚至都生出了直接跑掉的心思。
只是如此一來,他無疑就成了盲流,即便跑回家,也絕對會被遣送回來。
所以如果想早點回家的話,他當前唯一的希望,就在手中……
這是他從吳榮那里借來的一本初中數學教材,他們宿舍四人中,下鄉后唯一堅持學習的,只有吳榮。
他已經自學完所有高中課程。
上輩子郭永坤還不明白其中緣故,不明白大學都停止招生了,吳榮為什么還如此努力,甚至經常喊他書呆子。
但現在,他懂了。
只能說家里有個在體制內混飯吃的人,真的事半功倍。
不過,這條路并不好走,剛過來那會兒也是腦子不太清明,但經過這段時間的調整后,郭永坤已經深刻地認清現實……
很殘酷!
他雖然重生了不假,還回到過去,但有些東西卻并沒有一起帶回來,譬如……記憶。
你現在問他A股大盤近期什么趨勢,他是一清二楚,但問他初中學了啥……
天知道?
早特么還給老師了!
手上的這本初中二年級數學教材,他從吳榮那里借來已經半個月了,可截至目前依然沒能啃完。
記得以前看小說,那些主人翁重生回來后,時隔多年,一考就能考上,有些甚至還能記得題目。
現在他可以很負責地說……
盡是扯淡!
所以希望雖然有,但勝算有多少,說實話,心里真的沒底。
至于他為什么一個人偷摸著跑到這里,則有兩個原因,一是為了躲大隊干部,二是為了躲某個妞……
天地良心,醉酒之后把人家姑娘摸了個遍的事,跟他真的沒關系呀,他那時連自己姓啥都不知道。
再說,干這齷齪勾當的家伙已經死了,他重生而來,痛定思痛,發誓以后一定……呃,盡量吧,盡量少喝點酒。
那姑娘這半個月來,已經找上門七八次,倒不是興師問罪,反而每次都羞答答、笑嘻嘻的。
但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呀!
有沒有?
“大爺的……哎喲,累死我了。坤哥,還真在這啊,我就說田里咋沒見你人……”
身后傳來一個氣喘吁吁的聲音,郭永坤不用回頭就知道是誰,嘴角不由泛起一陣苦澀。
尋思今天只怕很難再蒙混過關。
他最近棄惡從良、專心讀書的事,旁人就不提,但豈能不引起三名舍友的注意?
倒也不是他故意藏私,只是感覺沒必要提醒。
再一個,莫名其妙講出來到時也很難解釋呀。
“我說小光,你這大白天的工分不掙,查我的崗干啥?”
“我不是好奇嘛。”
李有光屁顛屁顛湊過來,指著郭永坤手上的書,如同發現新大陸,“看,你竟然又在讀書!”
郭永坤無奈聳聳肩,沒有搭話。
“我說坤哥,你……是不是病了?”
“你才有病!”
“那既然沒病,咋就突然轉性了,我可記得你帶來的那幾本書,全都拿去擦屁股了。”
“……”
郭永坤拍拍腦門,略感傷神,想了想后,正色道:“小光,不管你信不信,我最近常去大隊部看報紙,總有種感覺,上面可能要恢復一些考試了。”
大概,也只能這樣解釋。
李有光一聽這話后,眼神瞬間亮得嚇人,詫異道:“你是說……恢復中高考?”
“嗯。”
“真的假的,坤哥,你可別嚇我!”
李有光表情激動,差點沒蹦起來,不過轉瞬,又突然冷靜下來,一臉幽怨道:“坤哥,你不仗義啊,這么大的事,居然不跟我講,一個人偷……”
“打住!”
郭永坤沒好氣瞥了他一眼,道:“跟你講個屁啊,別說這事只是我的猜測,就算是真的,你能有戲?”
“啥……啥意思啊,還要區別對待么,就你有戲,我沒戲?”
“對。”
“……”
望著他一臉吃癟的表情,索性郭永坤也懶得打啞謎了,直截了當道:“想想你老子。”
“……奶奶的!”
這下,李有光終于回過神兒來,無比郁悶道:“是啊,就算真恢復了考試,跟我又有屁關系,我指定沒戲。”
還算有點自知之明。
這也是為什么郭永坤感覺沒必要提醒的原因。
李有光的父親是壞份子典型,年輕時有過小偷小摸的行為。
林紅道雖然背景沒啥問題,但郭永坤很清楚,他屢考屢敗,一直熬到80年政策下來才返城。
所以還折騰個啥勁?
至于吳榮,則不必提醒。
因為有沒有這茬,他每天該學習的時間,還是在學習。
“坤哥,你這感覺準不準啊,這可是天大的事?”
“寧可信其有唄。”
李有光歪著脖子想了想后,說,“也是哈,那這事得跟蟲子和紅道說一聲啊!”
郭永坤苦笑,“隨你。”
李有光點點頭后,又突然仰天長嘆起來,“蒼天啊,大地啊,我的命為啥這么苦呀!坤哥,你就別拉我了,讓我去哭會兒吧,好不容易盼來一個可以返城的機會,居然沒我的份兒?”
郭永坤心說,我沒拉你啊。
……
當吳榮和林紅道也得知此事后,正如郭永坤所言,寧可信其有,絲毫不敢怠慢。
而且吳榮還告知三人,其實他父母早就叮囑過他,千萬不要落下學習,國家遲早要恢復高考。
經由他這么一驗證后,此事就更顯真實。
于是接下來的日子,河東小院便多出三個瘋子,每天除了參加勞動累得半死外,晚上還不敢睡覺,蠟燭燒光一根又一根,悶頭扎進書堆里。
那股子辛勞與心酸,可謂見者尤憐。
譬如李有光,他也不好拋棄兄弟們一個人去與周公約會,便每晚變著法子給他們整宵夜。
雖然吃是真的沒啥好吃的,但一碗清水粥也是情誼不是?
日子就這樣單片循環著,十月下旬,全國各大報紙公布了恢復高考的消息。
一時間舉國沸騰,萬眾矚目,兩千萬知青熱淚狂灑,徹夜難眠。
河東小院里同樣激動異常,甚至可以說他們比旁人更加激動。
但激情過后,更多的還是緊張。
因為時間安排得太緊湊了,考試就在一個月后!
于是,一場更為艱辛的百米沖刺,開始了。
僅僅一個月時間,郭永坤三人加起來,起碼瘦了三十斤不止!
而他們身上所發生的一切,其實,也是許許多多知青的一個縮影。
天知道有些知青盼望這個機會多久了。
就拿前頭山大隊來說,這里年紀最大的知青今年已經三十四歲,1962年就過來,待了整整十五年!
如今早已落戶,連孩子都有了。
對于這樣的人而言,恢復高考,用“一場逆天改命”來形容都毫不為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