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流1977  041.再見,再也不見

類別: 都市 | 都市生活 | 逆流1977 | 李超強   作者:李超強  書名:逆流1977  更新時間:2020-06-21
 
第二天下午,郭永坤撒著貓尿,告別了吳榮。

不是舍不得,而是……

羨慕嫉妒恨呀!

心情很差,得喝酒,昨天沒喝到位的,今兒個給它補回來!

想著,郭永坤就哧溜殺到下里灣,會他的酒友了。

“你陪我喝酒!”

“你有病吧,馬上就天黑了。”蘇柔瞅著門外說。

過去倒還沒什么,反正已經黑到沒邊,再加點墨下去,還是那么黑,但現在不同……

她可是一名光榮的人民教師。

還是教小朋友的。

得注意點形象。

再說,以前這位雖也常來,但太陽下山前,肯定會走。

不像今天,月亮都冒頭了。

“確定不喝?那這瓶茅臺我可就拎……”

“喝!”

小樣,我還治不了你?

狼狽為奸這么久了,郭永坤豈不知道姑娘的那點好愛,第一是書,第二就是酒。

毫無免疫力。

“哪來的?”

“省領導的公子送的,咋樣,可以吧。”

“切,不就是那個吳榮么。”

“吳榮怎么了,貨真價實的官二代啊,你敢瞧不起?”

“不稀罕。”

“哈哈……”郭永坤頓時笑了。

就喜歡這性格。

“這么好的酒,那你得炒倆菜呀,不然干喝多沒勁。”

得,姑娘還矯情起來。

“有菜?”

“還有二兩醋泡的花生米,一斤沒人要的豬肋條,夠不?”

“喲呵,看來你爸媽給你寄了不少錢呀,生活水平直線提高!”

“要你管。”姑娘腮幫子一鼓,吐了吐紅艷艷的小舌尖。

大爺的,你再吐下試試?

邪火突起,十分難受,郭永坤也只能對著灶臺發泄,噼里啪啦,好不熱鬧。

從小櫥柜里取出那一斤豬肋骨,正和他心意,肥膘子肉誰吃呀,就算身體渴望,心里也抗拒,根本下不了嘴。

打算做一道燒肋條。

話說姑娘的小康生活,也在情理之中,不看看她父母是干啥的,教授嘞,還打啵!

眼下全國工資最高的一撥人,任何職業,都不能超過他們的薪資標準。

你歌唱得再好、戲演得再妙、蘭花指扣得再妖……沒用!

只可惜啊,維持不久……

菜是好菜,酒是好酒,再加上郭永坤也想喝,于是……一下就多了。

“我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嗷~走在,無垠的狂野中,嗷~不為別的……”

姑娘目瞪狗呆,望著跪在凳子上,翹著屁股,望月而嘯的郭永坤,心想這就是原形畢露嗎?

“啥歌?”

“北方的狼……啊。”殘存的理智告訴郭永坤,這歌好像還沒問世呀。

完鳥,露餡了。

果然喝酒一時爽,事后火葬場啊!

“我自己寫的,你以后如果聽到,那就是我賣掉的,正有這打算。”

“你還會寫歌?”

姑娘一對眸子瞪出黑瑪瑙。

“那可不,信手拈來,信不?”

“再來一首。”

來一首就來一首唄……來啥呢,太騷的肯定不行,譬如什么嘻哈、藍調,得懷舊點,那就……

“流浪的人啊,在外想念家……”

沒由來的,郭永坤腦子里就蹦出這首歌。

而那苦情的聲調一起來,屋子里的氣氛,陡然就變得有些傷感。

“親愛的媽媽,

“流浪的腳步走遍天涯,

“沒有一個家。

“冬天的風啊夾著雪花,

“把我的淚吹下……”

唱著唱著,兩行濁淚,順著郭永坤紅彤彤的臉頰,緩緩滑落。

姑娘見此,幽幽嘆了口氣。

看來,他是真的想家了。

“你別這樣嘛,我聽說政策快了,不少地方的知青已經開始返城了,再等等。”

“等不了。”

“你七五年過來的,不也就五年嘛,我還七四過來的呢。”

“我是七五過來的?不,我不是……”

“啊?你明明……”

“你不懂。我離家太久了,久到我都快忘記我媽的飯是啥味道,我哥是不是還那么混蛋,我姐的書架還有沒有空格,小妹還愛不愛吃巧克力雪糕了……”

姑娘確實不懂,五年雖不短,但應該還不至于變化太大。

“妞,給大爺再倒一杯!”

姑娘怔了怔,卻并沒因這句輕浮話而生氣,只是捂住酒瓶口,道:“你不能再喝了。”

“求醉一次行么,這樣我就可以啥都不想,安安穩穩睡一覺了。”

姑娘張了張嘴,很想問一句……但你睡哪呀?

可終究沒說出來,猶豫了一下,給他斟滿。

郭永坤醉了,酩酊大醉,以至于有點齷齪念頭,身體也不允許。

簡而言之,不省人事。

姑娘費了好大力氣才把他拖到床上,然后就坐在旁邊,靜靜望著他,望著他眼角那滴,揮不干的眼淚……

紅唇輕咬,下定一個決心。

翌日清晨。

郭永坤六神歸殼,閉著眼睛一個翻身,先習慣性地在床上做了幾個俯臥撐,然后才睜眼……

“咦?”

這是哪。

我是誰。

我為什么在這。

“醒了?”

我去……

七魂復體,郭永坤終于意識到,當前是個啥狀況。

他居然在蘇柔這里,過了夜,那他……

“我……沒……”

“什么都沒,你昨晚喝醉了,我去金寶隊長家陪嬸兒睡的。”

“確定?”

郭永坤瞅著姑娘一臉的倦容,怎么就這么不信呢。

“那為啥不是劉金寶把我扛走,陪他睡?”

“因為……你到底起不起啊,我送你回家。”

姑娘抓狂了,也在情理之中,但后面那句,郭永坤認為應該是幻聽,宿醉的后遺癥。

“你剛說啥?”

“讓你趕緊滾起來。”

“后面那句?”

“送你回家。”

郭永坤撇了撇嘴,“蘇柔,這大清早的,可一點不搞笑。”

“誰跟你搞笑了?”

姑娘白眼一翻,細聲道:“我有辦法讓你回家,去不?”

郭永坤依然沒當回事,下意識問,“去哪?”

“醫院。”

這下他眼神亮了,因為道聽途說過一些消息,某些地方知青為了返城,無所不用其極,甚至蒙騙醫生,開具身體抱恙的證明。

那大隊不放人也得放呀,不然……死你這。

就你問怕不怕?

“你真有法子?”

“走不走?”

必須呀!

郭永坤頓覺生活充滿希望,人間充滿真愛,屁顛屁顛跟姑娘下了山,臉都沒要。

按姑娘所說,必須得去縣醫院,郭永坤不疑有他,因為這樣才感覺靠譜。

先返回前頭山,取了大鳳凰,順便刷了個牙,然后就載著姑娘,呼哧殺向縣里。

“你最好抱著我。”

速度七十邁啊,風馳電掣,郭永坤不得不提醒一下。

姑娘很大方,根本沒猶豫,就給他上了腰鉗。

郭永坤心里美滋滋,想不到姑娘看著瘦,卻挺有料。

一路哼著小曲,咿咿呀呀。

“對了,不會很痛吧?”

他可聽說了,有些狠人兄弟,那是真的狠哪,吞釘子!

你敢信?

“不痛。”

“確定?”

“好好騎車,你摔一腳更痛。”

“那我就信了。”郭永坤心情越發舒暢。

到縣里確實有點路程,大鳳凰雖騷,但那種速度感畢竟是這個年代人的標準,而他,可是轟過大野牛的人。

他都懷疑姑娘睡著了,因為時不時就能感覺到肩膀上傳來一股溫熱,那明顯是小臉蛋擱在上面的意思。

不得不時常提醒一下。

來到縣人民醫院,郭永坤顯得輕車熟路,奈何姑娘不讓插手,幫他填了一張體檢表,什么身高、體重、甲亢、體脂……

七七八八一大堆。

神經病哦,檢查這些皮毛,能有鳥用?

就是檢查血常規、肝功能、乙肝五項,他也沒病啊!

他身體健康的很。

別問他為什么知道,要不是那個天殺的肇事司機,他起碼能活到八十歲。

不過,話又說回來,撞那一下,也不算白撞,讓他明悟了很多東西,但是……

丫的能不能別把我碾死?

他立馬表示抗議,可惜姑娘不鳥他,就一句,“還想回嗎?”

“好好好,完全服從,你說咋的就咋的。”

接下來,郭永坤就開始了漫無止境的檢查。

弄了幾個小時,一直到中午。

來到大廳,見姑娘還在,才算安心。

“說要下午出結果。”

“那你請我吃飯。”

“必須的。”

二人倒也沒走遠,就在附近的國營食堂解決了一頓,期間,郭永坤不是沒打聽具體招數,但姑娘死活不講。

吃完飯后,倆人又壓了一段馬路,直到下午兩點,才來到醫院,拿了結果,然后……

郭永坤就懵了。

“奶奶個熊,老子居然有淋巴癌,還中晚期!”

這事他咋不知道?

差點沒嚇破膽,不過轉瞬,就笑了。

“有你的啊,莫非你二大爺在這工作,這種機打單,塞錢都不好使吧。”

不怕它嚇人,就怕不嚇人呀!

這下,算是妥了。

……

前頭山。

郭永坤得了絕癥的消息,瞬間在整個大隊傳開,遍地哀嚎。

想想這位的貢獻就知道,誰舍得他死啊?

門檻都沒踏破,社員們紛紛過來探望,正值新年,家里也有點好東西,一股腦兒拎過來。

搞得郭永坤怪不好意思的。

“坤哥?”李有光也不知收是不收,顯得有些躊躇。

躺在床上的那位就一個勁對他使眼色,不收,像話么,那能真?

“永坤,怎么會……”

以趙福民為首的大隊干部,接到消息,自然第一時間趕來,表情顯得沉重而傷感。

“沒辦法呀,天有不測風云……”

“永坤,挺住咯,別怕,咱們大隊有錢,幫你治!”

大龍哥還是大龍哥,不枉自己喚這一聲。

“是啊永坤,一定要保持樂觀,咱還有幾千塊哩……”

而趙福民這么一說,就真令郭永坤有點感動了。

我不是人哪!

“謝謝大家了,不過,我這已經是中晚期,醫生說,沒得治。”

“那難道只能等死……”巧妹沖開人群,跑進來,瞅著床上那似乎清瘦許多的人影,瞬間淚如雨落。

不愧是最好最好的朋友。

行,那句你若有難,我必舍命相助的口頭禪,這輩子都作數了。

屋內雖擠滿了人,但實在談不上熱鬧,不少人都哭了,讓郭永坤感覺自己像個畜生。

不過咬咬牙,還是忍了,那就……畜生一回吧。

“永坤,你有啥打算?”

趙福民的這句話,算是問到正點子上。

挺不好意思講的是,郭永坤都等老半天了。

“醫生說,長的話,還有三兩年的命,短的話,可能就幾個月,我也沒啥其他想法,就想回家。”

“應該的,應該的。”趙福民連連點頭,甚至都不敢去懷疑那張化驗單的真偽。

縣人民醫院的紅章章敲著呢,能作假?

成了!

郭永坤努力抑制情緒,憋得相當辛苦,還得時不時分心,給旁邊的李有光施加壓力。

丫的可別壞了你哥的大事!

他終究沒禽獸到連小光也騙的地步。

第二天一早,李海生帶著幾名公社干部,也過來了,同樣一臉悲愴。

“天妒英才,天妒英才啊!”

這位是真的痛心,知道為啥不?

他不光帶來了一紙放行單,還有……一份任職文件。

紅陽公社,副書記!

孫宏輝被他下了,不再兼職,只任革委主任。

他是真的惜才,即便失敗過一次,仍想用自己能拿出的最大官職,想法設法將郭永坤留下。

而郭永坤呢?

心里只有一句……

奈何老夫沒文化,一句臥槽走天下。

幸好他先發制人哪!

不然就沖這勢頭,他年底只怕都甭想走,事情已然失控,功勞越搞越大!

他甚至懷疑,按照這個節奏下去,是不是再過幾年就能當上縣長了?

“永坤哪,這一別,只怕,來生才能相見。”

不是郭永坤冷血,這話說的,很容易讓人產生聯想啊……

這以后自己要再回前頭山,趙福民、大龍哥,巧妹,包括李海生這些人,會不會直接被嚇死?

“李書記,我現在就像見見家人,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待會兒就動身。”

“理解理解,我來安排……”

居然還有這待遇?

罪過罪過。

“那就麻煩了。”

“不麻煩不麻煩,我讓小馬待會送你去縣里,至于回省城的車票,我現在就去隊部打個電話,讓縣里的朋友幫忙跑一趟。”

李海生說著,起身離開。

“關門關門。”

屋里總算沒有外人了,郭永坤趕緊從床上爬起,活動了一下筋骨。

“坤哥,你咋不給我也搞張?”

李有光特不得勁,這以后就真成老冰棍了。

“對呀,我咋不給你也搞張,然后倆人一起得癌癥,對吧?”

“……”

“行了,你再忍忍吧,看這勢頭也快了,哥先回去踩點,保你回來就有工作。”

“那……好吧。”

不好也沒辦法呀,戲都做足了。

上午九點。

小院外面,郭永坤都不敢抬頭看。

論史上誆人最多的一回,他應該能排個名號。

前頭山所有社員,包括大龍哥家懷胎八個月的小珍,都挺著大肚皮趕來送行。

院外空地不夠站,便排成縱隊,沿著黃土路,烏央央一條長龍。

而且不光他們,下里灣那邊也有不少人特意趕來,譬如支書劉德成、劉金寶、大強哥,以及……蘇柔。

“兄弟,咋……搞成這樣!”

劉金寶其實也是個鐵面柔情的漢子,眼淚水差點沒飆出來。

“抱歉了,不能喝你跟巧妹的喜酒。”

對于這一點,郭永坤是真心過意不去。

倆人的喜事就定在大年初八。

“說這話……”

劉金寶本想重重拍拍他肩膀,不過手落到一半,又收回九成力道,“回去好好養病吧,有用得著的地方,盡管知會一聲。”

郭永坤不知該如何接茬,因為他尋思自己將來八成還要回來,不能把氣氛搞得太傷感。

不好收場啊!

要說的話很多,幾乎每個人都想關心囑咐幾句,但時間不允許,車票已經賣好,而且領導們也挺擔心他的身體。

最后站在郭永坤身前的,是蘇柔。

“一路順風。”

姑娘笑了笑。

然而郭永坤的心情卻并不好,甚至有些心痛,說著外人聽不懂的話。

“你就……這么希望我走?”

“那不是你心心念念的嗎?”

“話是這樣說沒錯,可我……還是舍不得。”

姑娘身體微顫,但臉上依舊掛著笑容,“記得嗎,仙子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不值當。你肯定會遇到更好的。”

郭永坤沉默,他不太確定。

活了兩輩子,愈發明白知己難尋,紅顏難覓的道理。

“你……多保重。”

權當是一場傻傻的暗戀吧,青蔥少年的那種,他這樣安慰自己。

“嗯,我會的。”

汽車開動,牽扯住數千人的視線,也帶走了數千份祝福。

良久,直到沒有一絲蹤跡時,大家才唉聲嘆氣,四散離開,不少抽泣的婦人,也試著去抹干眼淚。

唯有一人,杵在原地始終沒動,呆呆望著汽車消失的方向,原本臉上的笑容,一絲絲黯淡下來。

她咬著牙,極力控制。

但是,眼淚終究決了堤,全身力氣一下被抽空,半蹲在地上,頭埋在膝間,無聲地放肆大哭。

哭成一個淚人。

寒風掠過,將她手里緊攥的一陣紙,吹得,吱啦裂開……

——

第一卷,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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