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一村。
藍色小轎車緩緩行駛在水泥路面上，剛剛經過村牌。
“你的廠掛靠在村集體？”
歐陽嘯眉頭蹙得老高，這比他想象的還要低級。
“有什么不妥嗎？”郭永坤把著方向盤，稍稍側頭，“這個村是一個工業村，臨近市中心圈，里面國營單位都有好幾家。”
“可它還是一個村。”
老李同志這時就笑了，歐陽兄越不滿意，那么對他就越有利。
那款飲料成型后的完美程度，著實震撼到他了，他已經完全豁出去，借再多貸款都在所不惜。
否則這次也不會跟著來。
“我認為這不是重點，大邱莊不是村嗎？”
“你……怎敢跟他們比？”“有何不敢？”
歐陽嘯氣得胸口劇烈起伏，心里已經打定主意，等下看完工廠后，但凡有一點不符合“中等規模、設備齊全”的標準，扭頭就走。
而且他錢都帶來了，就在老李的公文包中。
村西頭，一個建設中的工地出現在眼前，遠遠望去，里面有幾幢樓房正在建設，外墻上搭滿腳手架，系有繩索的水泥吊籃七上八下，不少工人都在忙碌著。
圍墻已經初步建設完成，入口處的白色墻面上刷有紅色油漆——河東市第二建設局建設工程。
當看到郭永坤驅車向沒有大門的門口駛去時，歐陽嘯三人終于動容了。
“這是你們工廠？”
“對。”
“嘶——”歐陽嘯與老李相視一望，倒吸一口涼氣。
居然這么大規模？
真是打死二人都沒想到！
“廠區面積多少？”
“20畝地。”
倆人面面相覷，一時都說不出話。
二十畝地，一畝地約等于六百六十六平方，那就是一萬三千多平方。
如此規模，作為飲料廠而言，綽綽有余。
老李同志一時感覺口干舌燥，要知道他的酒廠，廠區面積不過也才五千平方左右。
對方的規模比他兩個還大！
“你怎么可能有這么多……”
“你是想問我哪來的這么多錢吧？”郭永坤用余光瞥了老李一眼，笑道“這個問題就比較私密了，恕我無可奉告。”
此時汽車已經駛入建設中的廠區，望著四周同時在建的七八處建筑，以及鋪設完成的水泥主干路，外加似乎竣工的兩座大廠房，老李同志驚訝得說不出話。
這樣的工程，得需要多少錢啊？
幾十萬妥妥的！
如果是政府的項目也就算了，可它……完全是由私人掏的腰包。
眼前這個年輕人到底干了什么？
或是說什么來頭，怎么可能拿出這么多錢？
想必附近村民根本不知道這回事，倘若清楚這么大的工程項目，全由私人投資，只會比他臉上的表情更加震驚。
說好的計劃經濟，說好的人人平等，說好的打倒資本主義呢？
為什么有人跑到如此前面，在這個人均收入不破千的年代，財富累積到這般駭人聽聞的地步？
幾十個萬元戶，說砸就砸出來？
不僅老李同志，歐陽嘯此刻同樣張大嘴巴合不攏，包括坐在他左側的孫主任也是一樣。
“我們那邊的港商，這種項目也不是說建就能建的吧？”孫主任咂舌道。
歐陽嘯下意識點頭。
這年頭內地人人都知道港商富有，乃是各地政府大力招引的對象，但其實1983年，港商的力量還未形成氣候，身家過百萬的不少，過千萬的，就寥寥無幾了。
而像陳家那種，更是翎毛鳳角。
“歐陽主任，目前廠區雖然還未成形，但就目前的框架來說，中等規模應該達到了吧？”郭永坤問。
他很清楚對方想反悔，今時不同以往，當初對方的研發還沒完成，飲料口感很差，根本不受待見。
可現在不同，郭永坤喝過就知道，連他都覺得毫無毛病，遑論這個年代的其他人。
拿出去足以引起哄搶，沒有幾家飲料廠能矜持得住。
而人性就是如此，在復雜的環境下，還能保持初心不改、懂得桃李相報的人，終究太少。
他也沒指望這樣，但他會用不容辯解的事實，證明自己的實力，讓對方挑不出任何毛病。
“可以。”歐陽嘯看不出喜怒地微微頷首，“不過這只是廠區規模，工廠的核心還在于設備，如果設備不齊全，你工廠建得再好，也出不了產品。”
他說完這話后，與老李同志相視一望。
因為后者已經打通資源和關系，有能力從國外進口一條嶄新的灌裝流水線。
而一點，他不相信眼前這個年輕人可以做到。
其中需要的關系和人脈就不談，首當其沖的一點——外匯。他一個掛靠集體，就不可能搞到，政府不會批復。
他料想對方自信滿滿，生產線應該已經有了，但肯定是某個國營單位淘汰下來的二手貨，在這方面，他就可以揪住小辮子。
他如此完美的飲料，必須保證產品質量，以及生產規模。
這是原則性的問題，不容商榷。
“如你所愿。”
郭永坤驅車沿著水泥主干道，緩緩駛向廠區中間的兩座并排而立的大廠房，并在其中一座大門口停下。
這兩座廠房就是去年年底便開始建設的一期工程，早已竣工，長方形格局，寬二十米，長一百米，高八米，采用鋼筋水泥砌成，藍色鐵皮房頂，門窗、排風、排水，三相電等都已完備。
“三位，請。”
郭永坤做了個手勢，示意他們先進。
三人并排走入后，情不自禁地眼前一亮。
“好明亮的廠房！”孫主任驚訝。
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這個年代沒人會如此打造廠房，里面的墻面全部粉刷了白膩子，不僅如此，就連地面都做過找平處理，還刷了綠油漆。
明亮整潔，干凈異常，令人心曠神怡。如今走到那家工廠不是黑布隆冬的？
老李同志抹了把眼睛，感覺不敢置信，他去過很多國營大廠，但也沒見過這么高級的廠房。
而歐陽嘯的目光，此時則并不流連在這上面，而是在廠房里布置規整、錯落有致的設備之上。
體積龐大的設備，占據了整個廠房二分之一的面積，呈環繞型布置……這分明就是一條完整的生產線嘛！
只是，為何看起來如此新？
他心頭一沉，迫不及待，快步走了過去。
而這時，正在生產線旁忙碌的老王一群人，也注意到他們。
“永坤。”
“坤哥。”
“小坤哥。”
“郭先生。”
眾人紛紛打招呼。
“他們三位是？”老王上前打聽。
“貴賓。”
“哦哦，您好您好，歡迎三位。”
然而歐陽嘯三人此刻完全是懵的，走近一看后，他們立刻明白，這是一套嶄新的飲料生產線。
而這還不是重點……
四名穿著古怪工作服的人，被他們第一時間注意到，對方四人正在組裝一段旋轉移動臺，令人詫異的是，在臺面左側，還有一個類似配電箱的東西。
“這……”老李同志雙眼瞪得滾圓，驚呼道“這是一條全自動灌裝線？！”
四名師傅聽不懂他說什么，看了看他，大概是不明白對方如何如此驚訝，用日語議論著。
這使老李同志一顆心頓時拔涼拔涼。
而旁邊的歐陽嘯，表情要多復雜有多復雜。
他作為科技人員，比老李更懂這些東西，這何止是一條全自動灌裝線？
它還是目前全世界最先進的灌裝線！
這樣一條大型灌裝線，單論規模，如果在眼下國內的主流工廠里面，至少需要兩百名工人才能完成操作運轉，而這條……不需要人。
是的，一個人都不要。只需保證在原材料配比正常的情況下，監控好設備運轉就行。飲料生產的事情，它可以全套包辦，而且效率極高。
但是，它的價格，同樣貴到令人發指！
歐陽嘯知道，這種生產線，去年北方的北冰洋汽水廠曾引進過一臺，價值好像接近五十萬美金！
“這怎么可能？！”
他猛地扭頭，望向那個臉上掛著淡淡笑容的年輕人，“你怎么可能搞到這種生產線？”
“是啊！”
老李同志附和，他用屁股想就知道這條生產線至少幾十萬美金打底。
因為他看中的那條，還是半自動的，國外的報價就超過二十萬美金。
“一切皆有可能。”
郭永坤笑道“歐陽主任，這不是你該操心和考慮的事情。現在廠區規模你也看了，生產設備你也看了，那么你應該明白，對于你的研發成果，我是志在必得的。
“而根據我們簽訂的協議，你所提到的硬性標準，我全部達標，甚至更好。所以，你沒有理由，也沒權利，將它轉售給他人。”
歐陽嘯沉默，對方的話雖然不太中聽，但事實如此。
而一旁的老李同志，此刻心里真是有苦說不出。
他為這件事情籌備很久，滿以為一個小年輕創辦的掛靠工廠，應該很容易找出紕漏，所以他連外匯都搞到手了，只等今天過來將協議廢除，然后著手引進。
不曾想，竹籃打水一場空，還折了三張飛機票。
“小郭同志，你確實是個厲害的人。”他由衷道。
也是一種無奈。
完全比不過呀！
規模沒對方大，設備哪怕進口過來也沒對方好，這仗還怎么打？
此番經歷，可謂自取屈辱。
“李廠長，其實你應該高興的。”郭永坤笑了笑，但語氣真誠。
“為什么？”老李同志左想右想，怎么都高興不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