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會不長眼的在今兒這樣的日子惹路氏生氣呢?
季善與沈青都是一驚,忙隨了路舅母往大門外跑,跑起來后,才問起路舅母來,“舅母,到底發生什么事兒了,誰惹娘了?”
路舅母到底年紀大了,一邊喘氣一邊道:“還不是孫家那老不死的,就是那個忘恩負義的孫秀才的老娘,本來你們都該叫一聲‘姨婆’,不是,當年若非那個狼心狗肺的東西負了你們娘,你們該叫那老不死的奶奶的……我這說的都是些什么亂七八糟的呢!總之就是來了個你們娘根本不歡迎,根本不想見到的人,還好意思口口聲聲她是姨媽姨婆,是客人,是來賀喜的,你們娘讓她走還非不走,你們快去把你們娘弄走,再想法子把那老不死的也弄走吧,省得她嚷嚷出什么亂七八糟的話來。”
這話一出,沈青與季善早就知道前情的,自然都明白了。
沈青立時變了臉色,道:“她竟然還有臉來,我們沈家大喜的日子,與她一個八竿子都打不著的外人什么相干,到底是來賀喜,還是來添晦氣的呢?我這就趕她走去!”
說完越發加快了腳步,眨眼間已將路舅母與季善甩在了身后。
娘兒兩個見狀,只得也加快了腳步。
季善更是忍不住苦笑,這才真是應了那句話“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呢,沈恒這一中案首,來賀喜、來錦上添花的人自不必說,各位牛鬼蛇神也跟著都冒出來了啊!
三人很快便到了大門外,就見路氏正站在自家門口一溜臺階的中間,叉著腰滿臉的怒容,臺階下則是個六十來歲,圓臉小眼,頭發花白,穿著打扮都還算體面的老太婆,自然便是那孫秀才的娘孫老太婆了。
其時孫老太婆正翻動著她的兩片薄唇,說個不住,“……我這么大年紀的人了,好心從縣里趕著來給外甥女、給侄外孫道喜,卻因為早年一點小矛盾,就不讓我進門,要攆我走,大家伙兒給我評評理,哪有這樣的道理?就算冬秀你兒子已經是案首了,那我好歹也是長輩,是你親姨媽,你也不能這樣鼻孔朝天看人吧,還是快讓我進去,大家親親熱熱的,以后也走動起來多好,本來就是至親,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啊?”
路氏本就惱怒自己兒子大喜的日子,偏來了這么個不受歡迎的惡客添堵。
誰知道孫老太婆還口口聲聲自己是長輩,想借著人多嘴雜,自家又肯定不好意思把當年他們母子的所作所為說出來,以免人人都知道她曾跟姓孫的有過那么一段過去,不但自己名聲不好聽,還要連累兒子的名聲。
便趁機進了自家的門,讓其他客人都知道她是姨媽、姨婆,以后自家不與孫家往來也是不成了,簡直打得一手好算盤!
霎時更氣更怒了,張口就道:“誰是你外甥女,誰是你侄外孫了?我方才已經說過了,我根本不認識你,我們家也不歡迎你,還請你立刻離開,去別地兒騙吃騙喝,當你的姨媽姨婆去,再不走,我可就要放狗來咬你了!”
路舅母在后面聽到這里,忙上前幫腔道:“就是,我婆婆生前是有一個妹子,但那妹子早在我婆婆去世前,就已經死了,我們根本不認識你,還想冒充我們的姨媽,你瞧著也是個體面人,怎么偏要當騙子呢?快走快走,再不走就別怪我們不客氣,真放狗來咬你了!”
可惜今兒來的客人里,也有不少路家村的人,畢竟說來大家都沾親帶故,沈家這樣的大喜事,當然要來道賀捧場。
自然就有認出了孫老太婆的,在一旁小聲道:“我記得這就是那孫家老太太、孫秀才老爺的娘,六嬸的親妹妹啊,早年兩家經常走動的,后來不知怎么的,忽然就不走動了,但前幾年六嬸還在時,這孫家老太太還上過門的,因為當時六嬸直接把她趕了出去,她帶的東西也扔出了老遠,所以我記得清清楚楚,肯定不會有錯的。”
“那厚樸嫂怎么說人家早死了呢?兩家當年忽然說不來往就不來往了,肯定有原因,說不定就是孫家得罪了六嬸兒,六嬸兒那么個硬氣人,當然受不了,不肯再往來。但再怎么著,也是厚樸嫂和冬秀妹子的長輩,不讓人家進門,還說人家早死了,也實在有些個……好歹這么大年紀了……”
“是這話,這么親的親戚,有什么是過不去的呢,人家也不是想著要來沾光,人家也早就是秀才了,家也安在了縣里,聽說老大的房子,還丫頭老媽子滿屋子,是真正的大戶人家。不過這么一門親戚,都能說不來往就不往來了,看來矛盾真不小,只不過我們這些外人都不知道而已……”
小聲議論一陣后,還有笑著勸路氏的,“冬秀妹子,就算兩家真有矛盾,到底也是陳谷子爛芝麻的事兒了,今兒這么大喜的日子,又好歹是長輩,還這么大的年紀了從縣里趕來,要不,你就別計較了,請了這孫家老太太進去吧?”
“是啊秀妹,這么多客人還在呢,還有里長老爺和那么多體面的秀才老爺童生老爺們,這樣鬧下去也不好看啊,傷的可是恒兒的臉面……”
“是啊他姑奶奶,我記得六嬸兒就這一個妹子,你們兄妹就只得這一個姨媽,還這么大年紀了,說句不好聽的,又還能活幾年?就別計較過去那些事了,讓她進去吧,啊?這么大喜的日子,何必為了這么件小事兒,白白掃了自家的興呢?”
路氏被眾人的議論與勸告氣得半死。
一個個的知道什么啊,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就會站著說話不腰疼!
偏今兒來的還都是自己娘家的本家近枝,要不就是與自己娘家關系真好的人,不是那些個見不得人好、慣愛說酸話嚼舌根的杠精們,路氏又知道他們其實都是善意的,自己還是主人家,實在發作不得。
只得僵硬著臉,冷聲道:“各位的好意我心領了,但各人的肚子疼各人自己才知道,旁人是根本體會不到的,所以就請各位不要再說再猜了。要是想再留下繼續熱鬧的,就請進去坐著喝茶吧,待會兒等席都散了,還可以打牌什么的;要是家里實在忙不過來,想先回去的了,我也不留了,今兒若有招呼不周的地方,還請多擔待。”
眾人聞言,便都有些訕訕的。
他們的確不清楚到底發生過什么事,路家與孫家又有什么矛盾,但這種事他們不勸,難道還火上澆油不成?肯定得兩邊兒勸啊,不對,他們剛才好像凈勸冬秀妹子他姑奶奶了……
就有人開始勸孫老太婆了,“孫老太太,既然人主人家不歡迎您,您要不還是先回去,改明兒再來?這么大喜的日子,還這么多客人在,也不能鬧得主人家不痛快不是,那您可就不是來道賀,是來砸場子的了。”
“就是,您若是誠心修補關系,就改明兒再來,誠心的與冬秀妹子說,她是個講理的人,只要您誠心,一次不行就兩次,兩次不行就三次,我相信她總能諒解您的。”
路舅母立刻道:“不,你還是別再來煩我妹子了,我們兩家的仇恨這輩子都化解不了的,大家以后仍然你們走你們的陽關道,我們過我們的獨木橋,大家誰也不認識誰,什么關系都沒有!”
孫老太婆沒想到局勢這么快便對自己不利了,也是,到底是沈家和路氏的地盤兒,如今她兒子又中了案首,正是人人吹捧的時候,人們當然要向著她。
但她不怕,就不信路氏有臉把當年她與她兒子那段舊事兒當著這么多人的面說出來,那她幾十年的老臉可要往哪里擱,她兒子的臉又要往哪里擱!
孫老太婆立時道:“我明明就是你們的親姨媽,跟冬秀你和你哥哥身上流著一半相同的血,怎么就什么關系都沒有了?你們這樣狠心絕情,連老天爺都要看不過去的!厚樸媳婦你也是,這么親的人,讓你一說,跟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不就是當年我們家窮,借了你們家的銀子一時還不上,你們家卻以為我們不想還,想賴賬,就發了狠,說再不認我們這門親戚嗎……之后我幾次登門要還你們娘銀子,你們娘卻幾次都把我趕出去,我能怎么著呢,只好再不登門了。”
“可今兒這么大喜的日子,我尋思著我當姨婆的怎么著,也該來給侄外孫賀個喜才是,這才又厚著臉皮來了,誰知道……哎,我好歹也是長輩,這么大年紀也沒幾年活頭了,難道真要等到我死那一天,你們才肯原諒我,再認我呢?”
說到后面,眼睛都紅了,一副要哭還要忍著的樣子,旁人瞧著,實在沒法兒不動惻隱之心。
心里卻是快要慪死了,要不是老天爺不開眼,偏讓沈家的小崽子中了案首,自家兩個孫子卻連童生都沒中,她才不會來受這個窩囊氣呢!
孫秀才的兩個兒子自上次在縣里的貢院外嘲笑了沈恒一通,轉頭沈恒便中了頭名童生后,在家只差氣死,日日都要痛罵沈恒幾次,咒他幾次休想中秀才,心里才舒坦些。
偏偏沈恒讓他們那樣日日詛咒,竟然還是中了秀才,且還是案首,自此前途會如何遠大,傻子都知道。
這下孫大孫二都蔫了,懶得再咒罵了,反正他們再怎么咒罵都沒有用。
輪到孫秀才夫婦與孫老太婆著急了,如今沈恒雖是案首,說到底也只是一個秀才,倒還奈何報復不了他們,畢竟秀才在普通百姓看來是大人物,自家人卻知道,其實根本算不得什么,想做能做的事也十分有限。
所以這么多年孫秀才母子才會一直沒對路家和沈家怎么樣,固然是因為心虛理虧,更多還是因為他們沒那個能耐,兩家可都不是什么一窮二白,無人無錢的人家;孫秀才的岳家也并不是什么豪門巨富,不過就是在天泉縣里有幾間鋪子,算是尋常富家而已。
若對付兩家的代價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那就太劃不來了。
可等沈恒中了舉人、進士,再做了官,哪怕只是做個知縣,要報復孫家那就是輕而易舉的事了,不然怎么會有“破家的縣令,滅門的府尹”一說?
尤其孫秀才母子比誰都知道當年路家到底對他們有多好,為他們付出了多少的錢財精力,自然當初為他們付出了多少,這么年就有多恨他們;孫秀才的娘子也比誰都知道,當年自家是如何以財相誘,橫刀奪愛的,換了誰又能不恨?
這才會有了今日孫老太婆忽然登門道賀這一出。
孫秀才夫婦自是不可能登門,把自家的臉讓沈家和路氏踩到腳下的,可老娘的臉面卻算不得什么,且老娘好歹是長輩,當年的事路氏也斷沒有臉當眾說出來,那丟的可就不止是路家和她自己的臉,更是沈家和她兒子的臉了。
那他便只能讓老娘進門。
如此都知道老娘是路家的姨媽、沈恒的姨婆,知道孫沈兩家的關系了,以后沈恒要是真做了官,想要報復自家,就得有所顧慮與掣肘,以免別人說心狠手辣,六親不認了。
到了這個地步,孫秀才知道交好沾光都是絕不可能的了,只要十年八年內,能讓沈恒不報復他們,那便已經足夠了。
等到十年八年后,他兩個兒子也該中了,就不信他考運不佳,屢試不中,二十出頭便已經是秀才,卻直到如今仍是秀才,他兩個兒子也會跟他一樣,總有一個能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