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善心里的大石這才落了地,忙忙交代了青梅一番,留了她看家,便隨煥生出了家門,到巷口上了馬車,直奔府衙而去。
一時到得府衙,就見向嫂子早等在門口了,不待季善下車,已忙忙迎了上前,滿臉是笑的道:“大奶奶來了,大小姐拜見過老爺后,正沐浴更衣呢,紅綾紅綃要忙著近身服侍,只能打發我來迎接大奶奶了。”
沈恒既已是羅府臺的弟子,如今日日都出入府衙,府衙上下人等便也自然而然都改了口,如今都叫沈恒‘大爺’,那季善自然便是‘大奶奶’了。
季善就著向嫂子的手下了馬車,才笑道:“辛苦向嫂子了。晨曦還好吧,肯定瘦了,也肯定更漂亮了吧?好容易父女團圓了,恩師與她肯定也都很高興吧?”
向嫂子忙笑道:“大小姐是瘦了些,說都是因為太久沒吃到您做的菜才瘦的,才還一直念叨著今兒終于能一飽口福了呢。不過人的確更漂亮了,跟大奶奶一樣,老爺高興得什么似的,方才不但大小姐又哭又笑,老爺自來那般威嚴的,也是又哭又笑呢。”
季善笑道:“向嫂子夸晨曦就夸吧,干嘛還捎帶上我呢,放心,你不捎上我,也少不了你的好吃的。”
向嫂子爽朗的笑道:“我可不是捎帶上大奶奶,我說的可是實話,大奶奶的確漂亮啊……”
兩人一邊說笑著,一邊腳下不停,很快便到了羅晨曦的院子。
卻是剛進院門,季善眼前便是一花,耳邊也傳來熟悉的喊叫聲:“善善——”
隨即已被抱了個滿懷,“善善,我真是太想你了,你怎么這么慢,現在才來啊!”
季善被羅晨曦沖過來的沖擊力撞得短暫的一退后,很快便回過了神來,忙也伸手回抱住了她,笑道:“我接到消息便忙忙趕了過來,也就只比飛過來慢那么一點點了,你竟然還說我慢,還有沒有良心了?”
羅晨曦松開她,笑道:“我這不是太想早點見到你了,哪怕只多一刻鐘,都覺得是煎熬嗎?除了我爹,可就只有你有這個待遇了,旁人通沒有,還說我沒有良心,早知道這些日子就不日日惦記你了……”
明明一直在說著笑著,卻漸漸紅了眼圈,“算了,還當下次再見,不定得是什么時候去了,沒想到如今就能相見了,也算是萬幸了,我心里高興,就不跟你計較了。”
說得季善也紅了眼圈,含淚笑道:“是啊,如今就能相見,的確是意外之喜,我心里也高興得不得了……好了,我們別站在這里曬太陽了,且先進屋里去坐了,有話兒再慢慢說也不遲,好不好?”
一旁紅綾紅綃忙也道:“是啊小姐,您和沈娘子……大奶奶有話兒還是進屋去坐了慢慢兒說吧,橫豎暫時咱們也不會走了,有的是時間,不急于這一時的。”
羅晨曦這才破涕為笑,“對,我們還有的是時間,我可得把這些日子沒吃到的那些美食都給補回來才是,尤其是火鍋,我做夢都夢見過不知道多少次了……不行,不能再說了,再說我口水都要來了,善善,我們還是先進屋吧……”
“所以你日日都惦記我是假,惦記火鍋,惦記什么水煮牛肉毛血旺酸菜魚才是真吧?”
“心里知道就成了,善善你干嘛要說出來,我不要面子的啊?”
羅晨曦一邊笑嗔著,一邊拉了季善的手,徑自進了屋里。
經此一打岔,二人倒是不剩多少傷感,只余重逢的喜悅了。
待二人落了座,紅綾紅綃又忙上了茶和瓜果點心來,“大奶奶,這茶是福建的大紅袍,這是京城有名的李記豌豆黃、麻婆子蓮蓉酥、蘇記梅花糕……這瓜是陜西的,說是叫什么‘黑美人’,可甜了,大奶奶快嘗嘗,都是小姐特地給您和老爺留的呢……”
季善見桌子都擺滿了,笑道:“怎么這么多好吃的,才聽向嫂子說,你們是一路坐船回來的,都往哪兒買的呢,不會是離京之前,趕著去買的吧?倒是難為晨曦你了,自來大大咧咧慣了的,還歸心似箭,竟還能想得這般的周到。”
說著撿了一塊瓜送到嘴邊,“正好我有些渴了,就不客氣了哈……嗯,好甜,真的好甜,除了京城,還有其他地方賣這瓜嗎,若是有,我一定要多買些屯著。”
卻見羅晨曦忽然紅了臉,紅綾紅綃則吃吃偷笑,不由有些莫名,“怎么了,是不是這瓜很貴,根本買不到,我說這話太大口氣了,平白惹人發笑?”
紅綾忙擺手笑道:“不是不是,大奶奶誤會了。我們不是笑您,我們是笑這些好吃的都是我們姑爺大費周章給小姐搜羅來,一直沿路補給的最新鮮的,可都是姑爺的一片心意,您還真是拿了銀子去都買不到呢!”
季善怔了一下,又見羅晨曦的臉越發紅了,還嗔紅綾,“你胡說八道什么呢,怎么就‘姑爺’上了,我還沒嫁給他呢……”
才反應了過來,不由又驚又喜,“晨曦,紅綾紅綃的意思是,你見過你那個、那個未來的夫君了,彼此都還比較滿意,對嗎?”
“哎呀,什么未來的夫君,善善你也跟著這兩個小蹄子學壞了……”羅晨曦兩頰已紅得能滴出血來,前所未有過的嬌羞,“你再混說,我就不理你了啊!”
季善還有什么不明白的,看來結果比預期好了不是一點半點啊。
忙揮手示意滿臉是笑的紅綾紅綃都出去了,才笑著問羅晨曦,“晨曦,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兒,你快一五一十都與我說說,我這心都懸幾個月了,你快把這些日子發生的與你有關的一切都告訴我,好讓我今晚能睡個安穩覺!哎呀,別不好意思了,這會兒就咱們兩個在了,你還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呀?”
羅晨曦聞言,這才紅著臉開口道:“善善你別急,我本來也要告訴你的,這不是、不是方才人多嗎?我、我的確見過……他了,還一共見過三次,他很好,真的特別好。我一開始本來很消極很悲觀的,想著就算僥幸是正室,卻到底是皇孫,必須受天家的種種規矩約束;偏還是庶出,肯定處境尷尬,那以后我依然休想承歡我爹膝下,為我爹養老解憂了,誰知道……”
從府城到省城,再從省城一路到京城,再到進宮初選、復選,其過程有多繁瑣復雜,羅晨曦的心情又有多壓抑,多不適憋屈,自不消細說。
偏還得從頭至尾都全力應對,不敢有半點的懈怠,更別提扮丑裝粗俗之類的,她畢竟不能只顧自己一個人,而罔顧自己老父親的名聲乃至前程性命!
自然她入選也就是理所應當的事了,她的人品相貌到底擺在那里,但凡有眼睛的人都看得見,落選豈是那么容易的事?
當聽得宣讀復試入選名單的太監拖著尖細的長音,念出自己名字的那一刻,羅晨曦雖然跟其他入選的秀女一樣,臉上也滿滿是笑,心里卻在滴血。
萬幸老天開眼,太后竟將她指給了誠王的庶長子為妻,不管怎么說,好歹也是妻,而不是什么側妃妾室,更沒有被充入后宮,余生只能埋葬在后宮那見不得人的地方,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只是短暫的慶幸過后,羅晨曦心里依然一片的陰霾與消極。
如果可以,她真的寧愿一輩子都不嫁,寧愿將來到老時孤苦無依,都不愿父女分離,讓自己的父親苦了一輩子,臨到老來反倒孤苦無依,將來甚至……連最后一程都無人相送!
可太后的懿旨誰敢違抗,君要臣死,臣尚且不得不死,何況還是給臣女賜婚,那根本就是無上的榮耀,竟然還敢矯情?
羅晨曦只能在禮部和內務府安排給入選秀女們暫時居所自己的屋子里,默默流淚,無聲哭泣,再加在心里痛罵家里兩個老烏龜一萬遍。
“……他就是在那時候,打發人悄悄兒找到了我,約我見面的。”羅晨曦說到這里,本來已經回復了正常顏色的臉,又有由白轉紅的趨勢了,“我本來不想見的,就算太后已經賜了婚,兩家長輩還沒碰過面呢,那我與他便仍是名不正言不順,哪能私下見面?”
“可后來他又打發了人來,說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有幾句話想當面與我說清楚,請我務必賞光一見。我想著橫豎我閑著也是閑著,那便看看他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吧,指不定,還能把婚事給攪黃了呢?于是答應了見面。”
不想見了面,羅晨曦才知道原來過去幾日紅綾紅綃罔顧她的命令,撒了大把銀子,才好容易打聽來的消息里,那位不學無術的紈绔子弟誠王長子,竟是個劍眉星目,進退有度,言之有物的年輕人,與傳言里那個他根本就是兩個人!
且對方做了自我介紹后,便開門見山與羅晨曦交起底來,“他說他雖是誠王長子,誠王府卻從來不是他的家,他就是個寄人籬下的外人,只有誠王與誠王妃,還有他們生的四個兒女才是一家人,至于他那些滿京城都耳熟能詳的事跡和名聲,則都是拜誠王妃所賜。”
季善聽得眉頭直皺,道:“那他說的這些都是真的嗎,晨曦你事后可曾證實過,不會只是他的一面之詞吧?”
她固然厭煩賈寶玉們,卻更厭煩賈環們,庶出的出身是他們沒法選的,可要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一輩子要過一種什么樣的生活,卻是他們可以選、可以憑借自己努力得到的。
憑什么自怨自艾,把一切都歸咎于自己是庶出上,他們再是庶出,也生來便是貴公子,享受著絕大多數底層百姓終其一生,也享受不到的物質條件與教育資源好嗎?
若那誠王長子明明就是賈環,卻妄圖憑著賣慘來哄騙晨曦,讓晨曦對他死心塌地,就真是太可恨了!
羅晨曦忙道:“善善你放心,我肯定不會只聽他的一面之詞,事后我設法證實過的,他并沒有說假話。”
原來誠王妃乃是太后娘家侄女,打小兒便與誠王青梅竹馬,等彼此都長大成人后,自然而然便結為了夫妻,恩愛至極。
可惜誠王妃因年輕不知事,第一胎不慎滑胎后,便接連三年,都再沒懷上過身孕。
太后當婆婆的見狀不免急了,幾次暗示誠王妃給誠王納妾添人,都被誠王妃裝傻充楞的混了過去后,也懶得再與誠王妃廢話,直接把自己身邊一個得用的女官賜給了兒子,還給了孺人的名分,——尋常人家的婆婆要治自己的兒媳,尚且易如反掌了,何況堂堂一國太后?
好在那個孺人倒也爭氣,不過才進誠王府三個月,便診出了喜脈,讓太后是鳳心大悅。
奈何不久誠王妃竟也診出了喜脈,都有嫡出的了,庶出的自然不值錢了,誠王府自誠王以下,誰還在意那孺人和她腹中的胎兒呢?
便是太后也不甚在意孺人腹中的胎兒,甚至暗暗后悔不該急著賜人給兒子,弄得母子婆媳之間都因此有所嫌隙了。
等到孺人十月懷胎,九死一生才生下了兒子,卻連兒子都來不及看一眼,便一命嗚呼之后,太后也不過就說了一句‘可憐見的’,再吩咐了一句‘讓奶娘丫頭服侍那孩子都精心些,否則哀家知道了可不會輕饒’,也就撂開手不管,專一等起自己的寶貝嫡孫出生來。
又過幾月,誠王妃瓜熟蒂落一朝分娩,也生了一個男孩兒,再在接下來幾年里,接連又添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后,誠王妃便越發將丈夫的庶長子視為眼中釘肉中刺,恨得臭死了。
她尊貴了一輩子,順遂了一輩子,在娘家時有娘家父母兄長寵著,嫁人后一直有丈夫寵著,婆婆還是自家姑母,一輩子最大的委屈與恥辱,便是那個孺人和那個庶長子帶給她的了,擱誰能忍,擱誰能咽得下這口惡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