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擦黑時,沈家終于送完所有的客人,善后也善得差不多,該結的錢都結了,該還的桌椅板凳鍋碗瓢盆都還了,沒吃完的菜也分好都送出去了,只剩下一點點小尾巴明日再掃也不遲。
整個沈家終于清靜了下來。
一家人這才有了空閑,得以坐下好好兒說話。
沈九林先就沉聲問沈河,“老二,你真的想好要休妻,再不可能改變主意,也絕不會后悔了?這可不是什么小事,是一輩子的大事,你不能只為自己考慮,還得為你兩個孩子考慮才是。”
下午才看了一眼沈河已簽好名摁好手印的休書,宋氏便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宋大則趁著四周一亂團時,想要趕緊開溜,反正只要宋氏沒在休書上摁手印,他也沒摁,宋氏也沒回他們宋家,他們家便絕不會接受妹子被休,絕不會讓妹子回去的。
可惜沈石沈樹都正是又羞又愧又恨之際,豈能讓他溜走?
一左一右揪了宋大,讓他必須立時帶了宋氏走,否則就把他們兄妹一起丟出沈家村去,反正沈家族里有的是人,在自己的地盤兒上,還能讓外人白白欺負惡心了去不成?
宋大沒辦法,光沈樹一個他就打不過了,好漢不吃眼前虧,只能背起宋氏,灰溜溜離開了沈家。
至于沈河給宋氏的休書,倒是讓三叔公和幾個長輩勸著先讓沈河留下了,讓他和沈九林路氏冷靜下來后,都再想想是不是真要休了宋氏,到底“寧拆十座廟,不毀一門親”,關鍵還有大丫和沈梧兩個孩子在,總不能不為倆無辜的孩子著想。
但若冷靜的考慮過后,沈河還是要休妻,那大家也不會再勸阻他,畢竟宋氏實在太過分,無論當妻子母親還是兒媳,都遠遠不夠格兒,還把整個沈家村的風氣都給帶壞了,這樣的婆娘不休了,留著過年呢?
那屆時便也不止是沈九林一房的事兒,只怕沈家族里也得與宋家族里交涉一番了,畢竟宋家族里肯定不想出一個被休回娘家的女兒,那勢必會影響整個族里女人的名聲和以后說親,就得看兩家宗族要怎么交涉,誰更有理,誰的拳頭又更硬了!
所以沈九林眼下才會有此一問。
雖然他真的已經厭惡宋氏到了這輩子都不想再看見她一眼的地步,但到底跟宋氏過日子的是沈河,宋氏也到底是大丫沈梧的親娘,所以還得沈河自己做決定。
對自己的親孫子親孫女,沈九林也不可能恨屋及烏到半點都不為他們考慮了。
沈河見問,沉默片刻,才啞著聲音道:“爹、娘,我真的已經想得很清楚,絕不會改變主意了。這么多年她愛占便宜愛計較,心比針眼兒小就算了,也是怪我,一開始沒有阻止她,讓她越來越過分,所以光這些,我還可以容忍,畢竟我也有錯,不能全怪她;可她不止小心眼兒自私自利,她還眼里心里只有娘家,把我和我們沈家放在娘家人之后不算,連自己的親生骨肉也不管,一次比一次過分,叫我還怎么能忍?”
說著跪到了沈九林與路氏面前,“這些年她對爹娘更是從來沒真心孝順過,尤其對娘,仗著娘心正厚道,反而讓娘一個當婆婆的,受盡了來自兒媳的委屈,都是我不好,還請娘千萬再原諒我一次,以后……總歸以后您只看我的實際行動便是。但休妻我是休定了,絕不會改變主意的,哪怕以后再不娶了,我也絕不會再要那樣一個不孝順公婆,不愛護丈夫兒女的婆娘!”
在座眾人都沒說話。
畢竟宋氏素日為人真不好,不止溫氏季善做妯娌的厭惡她,今日更是又添了一層厭惡無語,沈石沈樹沈恒當大伯子小叔子的也沒好到哪里去,心里都是一樣的煩她,覺得她是一只貨真價實的攪家精,只素日不好說出口而已。
便是姚氏,見宋氏真落得了眼看就要被休的下場,暗罵她活該、又免不得有些兔死狐悲的感覺縈繞心底之余,也說不出替她求情的話來。
實在太蠢、太過分了,儼然已經成過街老鼠,人人喊打了,怨得了誰?
半晌,還是路氏先開了口:“誰讓我是當后娘的呢,后娘難為,那受一些委屈本來也是該的,好在是我這些年都問心不愧,天長日久的,旁人也都知道我是什么樣的人了,今日我才能免于被罵,被大家的唾沫星子給淹死。我也不求別的了,只求以后再不要發生這樣的事,畢竟丟的可不止是老四和我的臉,還有我們整個沈家的臉!”
事情雖然早已得以平息,路氏也再次被自己的兒子感動了一把,心里那口氣卻到現在都還憋著的,實在不吐不快。
沈河聞言,就更羞臊得要無地自容了,小聲道:“娘千萬別生氣,都是我不好,從來只看得到自己沒得到什么,就忘記看自己已經擁有什么,又付出什么了……以后真的再也不會了。”
沈石沈樹聽得路氏這話,忙也跟著跪下了,“娘,都是我們不好……”
他們一跪,姚氏溫氏當妻子的自然也只能跟著跪下。
沈恒卻與季善對視一眼,都沒跟著跪下,也沒打圓場的意思,娘這些年是真受了不少委屈的,總得讓他們都知道,娘不是天生就該受那些委屈的!
路氏到底厚道,見大家都跪下了,累得沈樹與溫氏也一副犯了錯兒的樣子,可他們夫婦說實話,是真做得不錯,便是親生的,也就只能那樣了。
遂在吐了一口氣后,到底還是放緩了語氣:“算了,這牙齒與嘴唇再要好,也還有磕著咬著的時候,只要以后都安安心心的過日子,不沒事找事,這日子是想不越過越好都難,都起來吧……讓你們起來就起來,我累得很,懶得多說話。”
沈石沈樹兩對夫妻才都站了起來,坐回了自己的位子上去。
只有沈河仍跪著,低聲道:“娘雖然大度厚道,不跟我一般見識了,宋氏我卻是休定了,還望爹娘能答應我,支持我,我將來肯定不會后悔的,就算后悔了,決定也是我自己做的,我自己承擔成果,絕不會怨任何人。”
沈九林方才見兒子兒媳們總算知道向路氏好生認錯,心里多少安慰了些,沉聲道:“你既然已經想得清清楚楚,不會改變,也不會后悔了,那明兒一早就把休書送去宋家,再與宋家好生商量一下怎么退宋氏嫁妝的事兒吧。雖然當年宋氏嫁妝本來也不多,又還有兩個孩子在,就算我們一分一厘不退給她,也沒人能說咱們半個不字,到底咱們家也不缺那幾個錢兒,沒必要弄得那么難看。”
頓了頓,嘆道:“到底還要看大丫小梧呢,只盼他們將來長大了,不會怨你這個當爹的吧!”
沈河道:“他們現在還小,若再讓那樣的娘教下去,這輩子才真是毀了,比我休了他們的娘還要毀得厲害。但休了宋氏后,我會更加用心教養他們,讓他們明白做人的道理的,等將來小梧念了書,明白的道理更多了,自然也就更會明白我的苦心,不會怨我了。”
沉默了一瞬,又道:“當然,若我什么都做了,將來他們還是要怨我,那也只能說明我還是沒把他們教好,都是我的命,怨不得別人,爹就別為我擔心了。”
沈九林聽沈河想得明白,這個兒子從來就是個不愛說話,凡事都悶在心里的,也就當初受宋氏的挑唆,在分家和想二房自家偷偷發財卻反而被騙了兩件事上,話說得多了些。
難得現下也說了這么多,還說得這般條理分明,可見的確已經深思熟慮過,心意已決了。
便也不再多說,只點頭道:“你既然已經想好了,那事情就這么定了,明兒一早,讓你大哥三弟,再叫上你幾個堂兄堂弟,一起陪你去宋家吧,省得他們仗著人多,萬一動起手來。”
一旁沈樹忙道:“爹放心,我和大哥一定會陪著二哥去把事情辦妥,大家都毫發無傷回來的,諒宋家村的人也不敢把我們怎么樣!”
宋家簡直就是一窩子禍害,明明今兒大喜的日子,非要來觸四弟和他們家的霉頭,看他明兒會不會與他們客氣嗎,尤其宋氏,縱明兒萬一二哥又改了主意,他也一定會說服二哥,再次把主意改回去的!
沈九林“嗯”了一聲,“那老二你先回房去,好生安慰一下大丫小梧,與他們講講道理吧,之前我見他們實在哭得可憐。老大老三你們也都回房歇著去吧,今兒都忙了一天,肯定都早累了。”
眾人聞言,都一一應了,起身魚貫出了堂屋。
沈九林這才又與沈恒道:“老四,今兒個白日的事,真的都不會對你有影響嗎?偏偏當時里長老爺和孟二少爺他們都還沒走,讓他們都瞧了個正著,可真是……那個禍害,被休也是活該!”
宋氏又哭又鬧時,孟競恰好看了全場,里長等人雖在堂屋里一直沒出來,沈家說到底攏共就這么大,又怎么會聽不見院子里的動靜?
雖然等事情平息后,大家很快便把氣氛重新弄得熱鬧了起來,就跟之前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
孟競與里長等人告辭時,臉上也看不出任何異樣來,對沈恒也仍是那般的客氣,卻由不得沈九林不擔心之前的事兒會影響沈恒的形象與名聲,——實在倒霉透了,外人生事就算了,自家人也跟著生事,不過很快那個‘自家人’也不再是自家人,而是純粹的外人了!
沈恒緩聲道:“爹娘只管放心,有理走遍天下,影響不到我什么。畢竟忘恩負義的又不是我,說到底娘才是受害者,我指不定反而要得一個孝順明理、護母心切的好名聲,畢竟誰不愿意錦上添花呢?宋氏與宋大的胡攪蠻纏就更影響不到我了,村里村外誰不知道娘的為人呢,不然也不會一邊倒的指責宋氏與宋大,言語間都對娘大加維護了。”
季善笑著接道:“所以老話才說‘種什么因,得什么果’呢,孫家自家種了惡因,如今當然只能自食惡果;同樣的,娘二十幾年如一日心正厚道的種善因,如今自然結的也是善果,旁人便是說起這事兒,也只會說宋氏和宋家不好,絕不會說娘一個不字。”
路氏嘆道:“話雖如此,到底還是平白壞了恒兒的好日子,掃了大家伙兒的興。恒兒你也是,你對娘的孝心娘都明白,但你兩次那樣直接的說與孫家勢不兩立,還把你哥哥嫂子們都那樣重的說了一頓,我就怕別人會說你得了勢便飄起來了,一點余地都不留,將來萬一……呸呸呸,沒有萬一,哪有什么萬一。總之以后千萬不要這么沖動了,你的臉面名聲在娘看來,比什么都重要,哪怕自己受再大的委屈,也是絕不愿有絲毫影響到你前途的可能的!”
當時的感動與欣慰過后,路氏更多便考慮的是會不會影響到沈恒了,就怕哪怕現在不影響,將來萬一哪天就影響到了呢?
畢竟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將來會如何,誰也說不好,當娘的自是絕不愿看到萬一那一天,寧可委屈齊全,也要兒子一帆風順的!
沈恒聞言,就看了季善一眼,因為知道季善肯定懂他。
果然就見季善微笑著沖他點了點頭,他才心下一松,又看回了路氏與沈九林,道:“娘,我明白您的擔心,也知道只要是為了我好,您任何時候都愿意委曲求全,那是您天生的慈母之心、愛子之心。可同樣的,您有愛子之心,我也有愛母護母之心,我已經二十多歲的人了,還是個七尺男兒,若連自己母親受了委屈,都不能為她撐腰,不能護好她,為她討一個公道,那我算哪門子的兒子,又還算個人嗎?”
頓了頓,“早前我沒那個能力和勇氣護您,自己也一直渾渾噩噩的,其實很多道理都不明白便罷了,如今我既然有那么一點能力能護著您,也該明白的道理都明白了,若還不護著你,為您撐起頭頂一片天,讓您不再白受委屈,那您生養我是為了什么?何況不是我們去找事兒,而是事兒先來找我們,我只是反擊,只是順勢表明自己的態度而已,所以您真的不用擔心,我心里都有數的。”
一席話,說得路氏眼睛又紅了。
沈九林在一旁也是大受觸動,他當然也是一心護著妻子的,可對著外人他能毫不留情,無所畏懼,對著自己的兒女們,卻是清官難斷家務事,手心手背都是肉,總會讓妻子受委屈。
幸好小兒子如今長大了、懂事了,里里外外都知道護著自己的娘了,何嘗又不是另一種對他這個當爹的的孝順與回護呢?
沈九林因說道:“恒兒,你的心你娘和我都明白,這不是怕那姓孫的龜孫子萬一報復你,或者私下里給你使什么絆子嗎?他到底已經考上秀才這么多年,在縣里也住這么多年了,他那丈人家也在縣里肯定多少有幾門親朋好友,要成事兒可能不容易,但要壞事兒,卻是很容易的。在爹娘心里,你是多少銀子都不換的寶貝,那孫家一家子白眼兒狼卻是豬狗不如的畜生,這細瓷碰瓦罐,縱然碰贏了,少不得也要受損,你娘卻是寧愿不贏,不出那口氣,也不愿讓你被碰傷一根頭發絲的,你明白嗎?”
季善笑著在沈恒之前開了口:“爹、娘,你們就甭擔心了。我打個比方吧,老虎什么動物都吃,跟其他動物之間可謂是世世代代的血海深仇了吧?自然所有動物都對它們是又恨又怕,可就算再恨再怕,哪個動物敢不自量力的去跟老虎對決,找老虎報仇的,還不是只能遠遠的躲開,只能在老虎的威懾下茍延殘喘。”
看向沈恒,“這換了人也是一樣的道理,只要你足夠強大,就像一座大山一樣,壓得宵小根本喘不過氣來,自然也不用擔心什么報復、什么使絆子了,他們根本就不敢,是吧相公?”
沈恒贊許的沖她點了點頭,道:“正是娘子這話,只要我足夠強大,便什么報復絆子都不用怕。姓孫的的確破船還有三斤釘,但我們是有理的一方,且我才中了案首,姓孫的卻至今仍是秀才,兩個兒子也童生都還沒中,那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知道我的前程肯定比孫家父子強,就算將來孫家兩個兒子也考出名堂了,也在我之后。所以短時間內,孫家定不敢輕舉妄動,我正好在此期間,更加充實自己,考上舉人,那彼此的差距就更大,他們便不是暫時不敢輕舉妄動,而是只能自此都給我是龍也得盤著了,何況他們還不是龍,只是一窩子臭蟲而已!”
沈九林與路氏見沈恒這般的自信,就像舉人已經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一般,自然高興也振奮。
卻還是免不得擔心那個萬一,路氏因小聲道:“恒兒你有信心是好事,只是這種事兒誰也說不清,依我說,還是低調些的好。”
畢竟早年誰不知道他們家老四書念得好,夫子日日都夸呢,結果卻……
沈恒微微一笑,“娘放心,我都明白,不會才取得了一點成績就飄飄然,以為自己多了不得,自此便不再努力,坐等天上掉餡兒餅的。一分耕耘一分收獲,不付出又哪能有收獲?您和爹只管相信我便是,再說不還有我娘子這個嚴師在嗎,嚴師出高徒,我就算飄了,她也定會把我拉回來,加倍對我嚴厲,加倍鞭笞我,不讓我飄的,是吧娘子?”
他已經荒廢了那么幾年,如今本就不敢再荒廢,只想把荒廢的時間都補回來了。
何況他如今還有心愛的人和至親的人需要保護,不愿他們再受那些亂七八糟的氣和委屈,還想給他們更好的生活更好的一切,自然得越發加倍的努力,讓自己變得越發的強大了!
季善見問,點頭笑道:“對,我肯定不會讓相公飄的,我只會比之前更嚴厲更鐵面無私,爹娘盡管放心吧。”
沈九林與路氏聞言,就想到了當初大雪天季善依然鐵面無私讓沈恒模擬考,毫不容情的情形;再想到沈恒有今日,都是季善帶給他的,可見季善這個福星是多么的名副其實,多么的旺他。
皺著的眉頭這才舒展了開來,道:“總歸你們都是讀書認字的人,懂的道理比我們多得多,你們心里有數就好。”
沈恒笑著點頭:“有數的,二老放心吧。便是我之前當眾說哥哥嫂子們那些話,也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本來娘對哥哥們的養育之恩,便不能與我念書花了家里多少銀子,我有今日又如何離不開他們早年的付出不能混為一談。這根本就是兩件事,難道我花了家里的銀子,便能抵消娘對他們的養育之恩,能抵消娘這么多年的付出了?我就不說娘自嫁到沈家這么多年來,為家里都帶了些什么來了,只說我如今中了,難道他們就不會跟著沾光了嗎?”
“這就跟做生意是一樣的道理,本來說穿了就是一場賭博,賭贏了自然一本萬利,可也不是人人都能賭贏的,肯定有贏的就有輸的,他們不能只想著贏,卻不想承擔任何的風險,不想有任何的前期投入與付出才是。他們也不能任何時候都把娘和我混為一談吧,對他們有恩的是娘,在他們看來,對他們有虧欠的人卻是我,那他們該報恩的報恩,想討回虧欠就找欠了他們的人,也就是直接找我啊,憑什么每次都拿了不是娘親生的說事兒?”
沈九林讓沈恒問得連連點頭,“老四,道理我心里其實一直也明白,就是不能說得像你現下說的這么清楚,可見還是要多讀書才是啊。”
沈恒道:“爹只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罷了,便是我自己,早前不也一直渾渾噩噩的,想不明白嗎?虧得當初舅舅提點了我,我后來又把放到一個旁觀者的角度,才慢慢想明白了。所以縱然今日宋氏不鬧,就這兩日,我也定然要與大家伙兒鄭重說一說這事兒的,現在倒是省了口舌,不用再說了。”
頓了頓,“既然事情已經到了這步,我就把另一件事先說出來,看看爹是什么意思吧。我如今不是能免四十畝田地的稅,能免兩個人的徭役嗎?爹,我想過了,兩個徭役的名額都先我們自家留下吧,舅舅家日子富裕,可以以銀子抵徭役,那就我們家先留著,等以后我中了舉人,可以免役的名額多了,再讓大伯三叔家的兄弟們和族里的人輪著免吧,一年一家能輪一次,也算是造福大家了。”
本朝律例,十六歲以上四十五歲以下的男丁每年都要服一個月左右的徭役,說白了就是免費給官府干活兒,什么修城池建圍墻,什么固堤壩通河道運糧食……不但苦累臟,還吃不飽穿不暖,簡直比干苦力還苦。
沈家眾兄弟自然也在服役之列,當然,家里有錢的還可以以銀子來抵,可沈家到底沒富到這個地步,這么多成年男丁,也不可能每年都拿銀子抵,讓上頭的人和旁人都怎么想,不是憑白惹人忌恨么?
是以每年從沈石到沈樹,都得苦上那么二三十日的。
但如今沈恒既中了秀才,三兄弟以后便不用再吃那個苦,既能省力,又能省銀子了。
沈九林聽得沈恒想得周到,忙點頭道:“那就按老四你說的辦吧,名額有限,肯定得先緊著咱們自家的人來,本來咱們家男丁就多,就這樣咱們自家人還不夠分呢,總不得舍己為人到那個地步。”
沈恒應了一聲“好”,又道:“至于能免四十畝田地的稅,我是想的三個哥哥家一人家免五畝,然后爹娘那幾畝都給免了,再加上我們一房的,一起湊上十畝,便是二十五畝了。還剩下十五畝,我想給舅舅家免,舅舅舅母這些年對我們家、對我都付出良多,早前我沒能力報答他們便罷了,如今既稍微有點能力了,自然不能再裝沒這回事兒一般,爹娘意下如何?”
沈九林心里對路舅舅一家也是自來感激的,聞言只是默了默,便道:“行,就按你分配的來,你舅舅家是不缺那點錢糧,卻是你的一番心意,他和你舅母知道了一定會很高興,便是你姥姥姥爺在那邊兒知道了,也會高興的。至于你大伯三叔家和族人們,且等你中了舉人后,又再說吧。”
橫豎中了舉人后,就能免四百畝田地的稅了,到時候本家族人們一樣能沾光。
一旁路氏聽得沈九林贊同沈恒,方松了一口氣。
她本來還有些擔心沈九林不同意給自己娘家免十五畝的,畢竟認真論起來,路舅舅一家是至親,沈大伯沈三叔兩家難道就不是了?雖然雙方在對沈恒付出的感情和錢財方面,根本不能相提并論。
現在總算可以放心了,放心之余,又忍不住高興起來,想到以路舅舅那愛顯擺的性子,得了外甥十五畝免稅,還不定得多高興,多揚眉吐氣,恨不能村里村外人人都知道呢!
沈恒已笑道:“爹贊同我的意見就好,那這事兒就初步定了吧,看是明日還是后日,爹再跟哥哥們細說吧。想來嫂嫂們知道后,不會再覺得他們只有付出,沒有收獲了,畢竟不出意外,這可是要免一輩子的……”
話音未落,季善已嗔道:“胡說八道什么呢,當然不會有什么意外,這就是一輩子的事兒,且以后大家免的只會越來越多,大家的日子也只會越來越好。”
路氏反應過來,忙也嗔道:“就是,恒兒你也是這么大的人了,怎么也學小孩子童言無忌呢?快呸幾聲。”
逼得沈恒果真“呸”了幾聲后,才欣慰道:“恒兒,白日里娘已經覺得你長大了,真正能頂立門戶了,可這會兒聽你這么一說,才發現原來你竟比娘以為的還要能干周全,還要有主意,娘如今真是沒什么可擔心的了,不管你去了哪里,都不擔心了。”
說著看向季善,“善善你也是,有你這么個周全人兒在恒兒身邊,就算你們去了府城離家那么遠,你們又人生地不熟的,我也可以安心了。不過在那之前,我可得把圓房給你們辦了才是,這可是一輩子的事兒,不能馬虎的,總不能拖到你們去了府城再圓,你們小年輕能懂什么,那也太委屈你了,我可不能放心。”
季善囧。
路氏這樣當著她和沈恒,還有沈九林的面兒說這樣的事,真的好嗎?這也太尷尬了吧……
余光見沈恒也有些尷尬,但更多卻是高興,臉和耳根莫名就更燙了,忙扔下一句:“娘,我、我去燒點兒熱水,您和爹早些洗了好睡啊,今兒忙了一整日,你們肯定早累了。”
起身急匆匆出了堂屋。
路氏這才反應過來她害羞了,不由笑起來,與沈恒道:“你去告訴善善,讓她舀了熱水洗自己的去,就別管我們了,我們累了一整天,你們難道不是一樣?都早些睡,有話明兒再說也不遲。”
沈恒想了想,點頭笑道:“那爹、娘,我就先去了啊,你們也早點兒休息,不要想那些不開心的事兒了。就算天塌下來,不還有高個子撐著,不還有我們兄弟幾個嗎?小時候是你們為我們撐起頭頂的天,如今也是時候該我們為你們撐,有風雨也該我們為你們擋了。便是二哥的事,爹您也別太操心,兒孫自有兒孫福,二哥也是那么大的人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能為自己的決定負責,咱們家的日子也肯定會越來越好的。”
路氏吸了吸鼻子,道:“知道的,你快去吧。”
老天爺對她真的太好了,給了她這么好一個兒子,她真的以有這樣優秀、這樣好的一個兒子為傲!
沈九林眼眶也有些發熱,明明老四就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如今卻也最懂事,最貼心,他回頭可得好生敲打其他三個兒子一番,讓他們以后不許再生任何的事才是。
好在如今宋氏那個攪家精被休了,剩下溫氏本就是個好的,姚氏雖有小心眼兒有私心,卻比宋氏明白有眼力價兒得多,想來以后大情小事都不敢再挑唆老大了,真是后悔當初為什么偏給二兒子娶了宋氏,若回頭要再給他娶一房媳婦兒,一定要擦亮眼睛了!
沈恒遂也出了堂屋,往大廚房找季善去了。
就見季善正往桶里舀熱水,他忙上前笑道:“善善,我幫你吧。”
季善見他雙眼幽深發亮,笑容也如陽光一般燦爛,顯然今兒發生的事雖多,卻沒能影響他的心情。
也跟著笑了起來,殘余的尷尬都蕩然無存了,笑道:“好啊,你幫我把水提到澡房去,我跟著就來,今兒實在太累了,我還真想睡了。”
沈恒就喜歡她對自己這般隨意,以前隨意是因為她對他沒什么想法,如今卻是她已把他當成了最親近的人,雖然當中的區別看起來很微小,性質卻是完全不一樣的。
他笑著答應了一聲,就一手提起木桶,輕松的替季善送到了澡房去。
一時季善洗完了澡,沈恒便又提了水自己去洗起來。
等到他洗完回到房里,就見季善已經換過寢衣,散了頭發,靠在自己床頭了,柔和的燈光灑在她身上,讓她整個人都平添了一種說不出的靜謐朦朧之美。
沈恒不由放輕了腳步,只覺渾身的疲憊都盡消了。
季善卻哪怕他放輕了腳步,也立時感覺到他進屋了,抬頭一看果然是,臉上不自覺已滿是笑,道:“你收拾完了?那是現在就吹燈睡,還是說會兒話再睡?”
沈恒笑道:“善善是有什么話要與我說嗎?”
一面說,一面坐到了桌前,“要喝水嗎,我給你端來。”
季善擺手,“才喝過了,現在不想喝了。你今兒真的很棒,尤其你痛罵孫家那老太婆,大大方方與你那些同窗文友們說明當年的事,放話你與姓孫的勢不兩立時,我真的都忍不住想為你鼓掌了。我看舅舅舅母和二姐他們也是,感動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我真是太為你驕傲自豪了!”
沈恒聽她如今夸獎自己,稍微有些不好意思起來,道:“我哪有善善你說的這么好,我不過就是在盡自己為人子的本分罷了,實在當不起你這么夸。”
季善正色道:“你覺得只是你為人兒女該做的,就跟在之前孟太太母女的事上,你一力維護我,無論如何都要為我討得一個公道一樣,是你該做的。可又有多少人能有這個自覺,又有多少人真的能做到呢?這世上多的是說易行難的人,也多的是打著這樣那樣借口,實則說到底就是為了虛名利益,為了自己,恰恰委屈自己至親的人,因為知道自己的至親不會責怪自己,而只會心疼體諒自己,縱使再傷心再失望,只要自己說上幾句軟話就能被哄回來,便肆無忌憚,不管不顧。所以你真的很難得,也真的讓我很感動。”
之前沈恒無論如何也要為她受的委屈,向孟夫子要一個說法,哪怕孟夫子都氣暈過去了,依然不肯退讓時,她已經很感動。
要不是把她看得重,他又怎么會為她冒得罪自己師長和同科,甚至還會影響自己名聲與前程的風險,無論如何都不肯委屈了她?
但季善雖不否認沈恒的情意與真心,卻也要客觀的說,畢竟眼下正是沈恒最喜歡她的時候,他也還沒……得到她,自然也正是把她看得最重要,舍不得她受一點委屈的時候。
要是換個時機,他們早已是老夫老妻,可就未必了,——當然若他們早已是老夫老妻,也不會有這次的破事兒了,她只是假設一下。
可今日沈恒對路氏也是那般的維護,寧可不顧所謂的臉面名聲,也要一再的為路氏出頭撐腰,還是那般強勢的、毫不猶豫的出頭撐腰,要知道路氏是他的親娘,就算災荒年頭,要割了自己的肉給他吃,都絕不會皺一下眉頭,絕對無怨無悔的。
他就算不那樣維護路氏,甚至從頭至尾連面兒都不露一下,旁人也不會說他什么,路氏更不會說他什么。
然他還是毫不猶豫站了出來,強勢為路氏出頭,不是有話說,看一個男人為人品性如何,不能光看他對別人怎么樣,關鍵還得看他對自己最親近的人,諸如母親、妻子怎么樣嗎?
若對外人謙遜有禮,反而對自己最親近的人動輒打罵言語暴力,遇事亦不維護心痛,那這個男人便壓根兒不值得深交!
沈恒卻對她也好,對路氏也好,都這般的維護心疼,寧可自己受委屈,也不愿她們受委屈,寧可自己冒丟臉損壞名聲的危險,也要以一己之力,為她們撐起頭頂的一片天,為她們擋風遮雨。
之前季善的確每次與沈恒分開一段時間后,都能明顯感受到他的變化,感受到他又成熟自信耀眼了幾分,就像一顆蒙塵的明珠,正在慢慢拭去自己身上的暗沉,一點點變得光芒萬丈起來。
但那只是她的感覺,并沒有事實作為依據,也有可能是她一天比一天對他更有好感之后,自動為他加了一層濾鏡。
卻不想,這么快事實依據便來了,沈恒以實際行動向她強勢證明,他真的已經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真的有那個心、更有那個能力護好自己最親最愛的人,并且還為此更加堅定了決心,要讓自己變得更好更強,因為那樣才能更好的保護自己在乎的人、給自己在乎的人更好的一切。
他真的太讓她感動,太讓她驕傲了,她也真的沒有看錯人,沒有……喜歡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