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瑾睿的師兄不少,在朱舉人私塾里,凡是比唐瑾睿先進門的,唐瑾睿都得喊一聲師兄。
但是丁氏確定顧明卿口中的“師兄”不是私塾里任何一個人,而是她的親生兒子朱易彬,不,現在已經是萬易彬了。
丁氏嘴唇翕動,眼底似有千言萬語要說,只是話全都堵在喉嚨里,只是用那雙眸子殷切地望著顧明卿。
哪怕丁氏不語,顧明卿也明白丁氏想問的是什么,她對著丁氏輕輕頷首,算是答復了丁氏。
丁氏顫抖著手摸向唐瑾睿和顧明琴送來的衣服還有點心,眼底隱隱有晶瑩的淚光閃爍,丁氏吸了吸鼻子,將眼底的淚意也吸了進去。
兒子入贅女方家,你要問丁氏難受嗎?丁氏自然是難受的。關于朱舉人說的兒子做官不行,不公正,徇私枉法,恃強凌弱......這些丁氏全都只是聽聽,她畢竟沒有親眼見到過,她更關心的是兒子這個人。
兒子好不容易成為明安府的知府,丁氏原以為離得近了,他們見面的機會有多。可是事實證明,一切都是她想太多了。兒子很少主動來見他們老兩口,丈夫對兒子更是滿肚子的意見,兒子總共才回來兩次,就被丈夫趕出去兩次。
丁氏雖然是個傳統的女子,遵循的是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但是丁氏還是忍不住對丈夫產生了一絲怨懟,她想兒子啊!不止是兒子,她還想孫子孫女。
萬易彬膝下如今有一兒一女,朱舉人和丁氏都不曾見過。
丁氏知道她的兒子是多倔強,多驕傲的一個人,被朱舉人舉著掃把打出去兩次,他怎么可能會再愿意來見他們老兩口。
可是現在知道兒子原來并沒有忘記她,兒子一直惦記著他們老兩口,丁氏有想哭的沖動,但是她不能哭。要是真哭了,被丈夫發現,定會刨根究底,到時候這些東西都保不住。
見不到兒子,看到兒子送來的東西,這對丁氏來說也是一種安慰了。
“師母,相公和我送的禮物合您的心意,您也不必如此感動。來日方長呢,以后的東西同樣不會少的。”
丁氏摸著衣服的動作一頓,重重點頭,“對,你說的對。來日方長,以后的東西不會少。我——我——我高興,很高興。”
朱舉人帶著唐瑾睿從書房出來后,看到丁氏眼眶微紅,像是要哭,不禁覺得奇怪,“你這是怎么了?”
這會兒功夫,丁氏已經恢復正常,可以很坦然地面對朱舉人了,“沒什么。就是想著你那么多嫡子,最孝順咱們的還是瑾睿這孩子。我這心里就忍不住感動。”
朱舉人點點頭,倒是沒往其他地方想,“是啊,我教過那么多弟子,瑾睿不是最聰慧的,心性卻是最好的。瑾睿,明卿,你們兩個就留下來一起吃頓便飯。”
朱舉人對唐瑾睿的確是滿意的緊。唐瑾睿這些日子回家后,學問也不曾放下,他提的問題都能答上來,還有唐瑾睿請教他的問題,一看就是有深度水平的,說明他不曾懈怠學業。
唐瑾睿和顧明卿應了。
顧明卿這一次也進了廚房幫忙,多的做不了,但是幫忙洗菜切菜是沒問題的。
巧巧和小翠是做菜的主力,她們在看到顧明卿的刀工時,眼睛紛紛睜大,露出驚嘆的神色。
巧巧喃喃開口,“小姐,您的刀工真是太棒了。”
巧巧的話真不是恭維,那菜刀在顧明卿的手里就跟活了一樣,菜板上的黃瓜,絲瓜,竹筍,不到片刻,刀光閃爍間,就被顧明卿切得整整齊齊,那哪里是在切菜啊,看著就跟耍雜技似的。
顧明卿手上的動作不停,聞言輕笑出聲,“我也就這刀功還能見見人,其他的就算了吧,做菜還是得看你們兩個。我正好偷偷師,學學怎么做菜。”
顧明卿這里很快就將要用的食材切好,巧巧和小翠也開始上手烹飪調理,顧明卿就在一旁靜靜學習。
有巧巧和小翠兩人同心協力做菜,很快便整治出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菜肴。
飯桌上,朱舉人吩咐小翠取來他的花雕酒,他要跟唐瑾睿喝上兩杯。
丁氏瞪了眼朱舉人,“是你想喝酒了吧。別把瑾睿拖下水。”
朱舉人沒好氣道,“瑾睿也不小了,小酌兩杯酒水怎么了?也就你這樣的婦道人家喜歡大驚小怪。”
丁氏要不是今日得了兒子的孝敬,心情好,肯定得攔著不許朱舉人喝,“大夫說過了,你的身體少飲酒為宜。別想拿瑾睿當借口多喝酒,反正就只有一壺,多了沒有。”
丁氏說著示意小翠取酒。
唐瑾睿也知道朱舉人的身體不適合喝酒,于是勸道,“師傅,這酒水還是算了吧,您的身體——”
唐瑾睿的話未完就被朱舉人打斷,“我身體好的很,總歸沒差到喝點酒就出事。那些當大夫的向來就喜歡夸大其詞,明明只有三分嚴重的事,到了他們的嘴里,不說出七八分嚴重,他們就不高興。”
朱舉人心道,他不就是想喝點酒,怎么就那么難!
丁氏道,“瑾睿,你就陪著你師傅喝幾杯。大夫只說少喝,沒說完全不能喝。這些日子,我都盯著你師傅,不許他多喝。這次你來了,他心情好,跟你喝上一盅不妨事。”
丁氏都如此說了,唐瑾睿也就不再多言。
小翠很快就取來一壺酒,還有兩個酒杯,丁氏和顧明卿都沒打算用酒。
朱舉人許久沒喝酒,乍一喝,只覺得酒味甘香醇厚,令他回味無窮,很快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幾杯酒下肚,朱舉人面色泛紅,話也開始多了,“唉,我想到世恩那孩子啊,就忍不住可惜。”
唐瑾睿只陪朱舉人喝了兩杯,他知道朱舉人是饞酒了,他少喝點,朱舉人還能多用一點,“師傅是在說徐師兄?”
朱舉人口中的世恩,全名徐世恩,入朱舉人的門比他早,是以唐瑾睿喊他師兄。
朱舉人點點頭,面上的笑容變得苦澀了兩分,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就是他啊。世恩真是枉為你的師兄,年紀比你大,進我門比你早,不過無論是學問還是人品都不如你。”
徐世恩今年二十有二,目前仍然只是一個童生。徐世恩成為童生都已經三四年了,這三四年間,他年年都去考秀才,但是年年都名落孫山。
要說這一次,徐世恩受到的打擊最大,唐瑾睿第一次參加考試,一路從童生考到秀才,而且還是頭名秀才。兩人間的差距真是太大了。
唐瑾睿勸道,“師傅,您酒別喝得太急了,對您身體不好。徐師兄可能是缺了幾分考運,所以才會如此。我相信只要——”
朱舉人忽然煩躁起來,沒好氣地朝著唐瑾睿擺手,“別在我面前說這些好聽的,事實如何,我長了眼睛,我心里清楚的很。世恩那孩子啊,真的不成啊。”
顧明卿在一旁秀眉微蹙,朱舉人這已經不是第一次說徐世恩不行了,連著兩次,可見徐世恩那人在朱舉人的心里的評價真的是不高。
朱舉人透著幾分醉意的眸子看向唐瑾睿,眼底慢慢溢出滿意欣賞,最后伸手一拍唐瑾睿的肩膀,那真是重重一拍,唐瑾睿猝不及防下差點沒被拍的沉下肩膀。
“瑾睿啊,其實你跟世恩還是很像的。我私塾里讀書的,大多都是縣里或者鎮上的孩子,因為縣里或者鎮上的孩子,家里有錢,他們供得起孩子讀書。像是鄉下人家,不是他們不想培養孩子,而是需要花費的銀錢太多,不是他們能夠承擔的起的。寒門難出貴子,這正是重要原因之一。
瑾睿你命好,你有個厲害的父親,雖是農家子,卻為你創造了良好的生活條件,花錢送你來縣里,我的門下讀書。瑾睿你也的確是爭氣,不驕不躁,安安心心做學問。”
唐瑾睿的確覺得自己幸運,不止有一個好父親,也有一個好母親,更慶幸的是還遇到了一個好師傅,想到這里,唐瑾睿眸光亮亮,無不感激道,“能得師傅的悉心栽培,是我的福氣。”
“那也得靠你自己爭氣。在你們入門初,我對你們都是一樣的。正是因為瑾睿你安分,自己心態正,這才讓我對你刮目相看了幾分。可世恩那孩子啊——他跟你一樣,也是農家子,他還有一個大哥,他是因為會讀書,他家才咬牙供著他來縣里讀書。
我不否認一點,因為你們兩個都是出身農戶,我擔心你們的條件不好,所以私下里想要多補貼看顧兩分。你們兩個我都是一樣對待的,可你成長得如此優秀,而世恩那孩子越走越偏,如今是——”
朱舉人說著重重嘆了口氣,又給自己倒了杯酒,舉起酒杯,仰起頭,一飲而盡。
丁氏今日除了因為得了兒子送的禮物心里高興,更多的是知道朱舉人最近在為徐世恩心里煩憂,所以才松口同意他喝酒。不都說一醉解千愁嗎?但是現在看來這酒一點也不能解愁。
唐瑾睿不知徐世恩做了什么,但是多年同窗,他還是說了一句,“師傅,徐師兄應該是一時糊涂,他若是真的做了什么不該做的,師傅您大人有大量,您——”
朱舉人抬手,阻止唐瑾睿繼續說下去,“不用說了,你想說的,我心里清楚。瑾睿啊,我不是最近才難受的,是世恩這些年的所作所為很讓我難受。我自己都忘了跟他說過多少次,讓他別四處鉆營,攀關系,老老實實,靜下心鉆研學問,這樣以他的能力學識,想考中秀才這定然是沒問題的。
結果呢,話我說了,可世恩是一個字都沒聽進去啊!”
顧明卿水眸里幽光閃爍,她聽著這徐世恩怎么那么像唐立義啊。唐立義在縣里讀書,據說老老實實,靜下心讀書的日子不多,大多時候他都是跟友人,同窗去外面吃酒,或者參加這個這個文宴,參加那個那個聚會......照唐立義自己的話來說,那就是光死讀書是沒用的,做人得懂怎么攀關系,怎么拓展自己的人脈圈。徐世恩跟唐立義真是有異曲同工之妙。
不過唐立義的運氣比徐世恩強多了,唐立義就是吊尾巴,好歹也考上了個秀才,徐世恩到現在還只是個童生,連個秀才都沒考上,由此可見一斑。
“瑾睿啊,你有個能掙錢的父親,就是這樣,你平時都很是節省。筆墨紙硯不必用最好的,一般般,能用就好。你用過的紙,我也見過,真是用得正反兩面,寫得密密麻麻,直到再也不能寫了,你才扔。
可世恩那孩子呢?他家里情況比你真是差多了,他家里就是普普通通的鄉下人家,靠幾畝田地吃飯。他從進學堂起,見其他人用的是好的筆墨紙硯,他也要用好的,他時不時請客聚會,身上穿的衣裳也是綾羅綢緞,你說他的錢從哪兒來的?全都是他一家子的血汗錢啊!他在用這些錢的時候,心里怎么就沒有那么一點點的羞愧!這才真的是在吃家人的血肉啊!”
朱舉人越說,臉色越紅,最后將手中的酒杯重重扔在桌上,白瓷酒杯倒在桌上,在桌上來回滾動,最后滾到一盤子邊上停下。
丁氏見狀,不是滋味兒,將滾落到盤子處的酒杯拿起,重新放到朱舉人面前,“你那么生氣做什么。各人有各人的緣分。你說了,教了,可人家不聽,你又能如何。你已經盡到一個當師傅的責任了。無需再自責了。”
朱舉人雙臂撐在桌上,雙手捂著臉,透過手掌縫隙間發出的聲音有些沉悶,“我是心里難受啊。凡是進了我門的弟子,我都是盡心盡力地教導,為什么就會教導出這樣的人?我的兒子是,徐世恩也是,以后是不是還會有更加糟糕的。”
丁氏聽朱舉人提起兒子,面上一片沉默。
唐瑾睿勸道,“師傅,您也教出很多好弟子啊。像是考中進士,如今已經當了縣令的金師兄,聽說他在當縣令時,就秉持著師傅您的教導,勤勤懇懇,老老實實做官,為百姓謀福利,絕不貪污受賄,壓榨百姓。”
丁氏也道,“就是,你別光看那幾個不成器的。你說說不成器的多,還是成器的多。先不說他們學問如何,但是人品總是能保證的。”
丁氏說著,不禁有些恍惚,她太清楚她的丈夫是什么性子的人了,兒子入贅女家,他會生氣動怒,但是遠不到跟兒子斷絕關系的份兒上。那就只有兒子做的事情太讓丈夫失望了,也只有這個解釋了。
朱舉人仿佛化身成一座石像,一動不動,好一會兒才慢慢放下捂著臉的手,自嘲一聲,“真是年紀越大,就越控制不住脾氣。瑾睿啊,我是打算讓世恩離開私塾了,他走的太偏了。”
唐瑾睿道,“師傅,如果只是因為徐師兄走了偏路,心術不正,您只需要好生教導,我相信徐師兄終有一日會醒悟回頭的。”
朱舉人嗤笑出聲,“醒悟回頭?世恩怕是做不到了。如果他只有這些毛病,那我還愿意教他,愿意試試看能不能把他給掰回來,可是現在我很清楚,我沒有這樣的本事。”
唐瑾睿一聽就知道其中是有他不知道的事,小心遲疑地問道,“師傅,徐師兄又做了什么惹您生氣的事?”
“世恩連著幾年都沒能考中秀才,他家里供他在縣里讀書本就困難,每次去府城考秀才,起碼得準備個二十兩銀子。你說,一普普通通靠著幾畝地生活的農家能做到嗎?這幾年,他們已經耗盡全力了。
世恩的兄長也因為他讀書,耽誤了婚事。去年才剛剛成親。世恩的嫂子是個潑辣的,不愿意家里再供世恩這個無底洞,所以開始鬧。世恩的父母,兄長原本就有些動搖,被世恩的大嫂那么一鬧,半推半就地同意了。”
“如果只是為了錢,那么師傅是可以減免學費,或者讓徐師兄在私塾里干點活,補學費也是可以的。”
朱舉人又笑了,“要只是為了錢就好了。世恩那孩子太敏感,別看他平常驕傲的很,實際上他是太過自卑,他多年沒能考中秀才,覺得所有人都在笑話他,包括他的家人。這一次他大嫂鬧著家里不許再供他讀書,他心里恨極了。你知道世恩做了什么嗎?”
唐瑾睿搖頭不知。
顧明卿美眸一閃,猜測道,“他是不是做了什么敗壞他嫂子名聲的事。”
朱舉人和丁氏齊齊望向顧明卿,眼里有顯而易見的震驚,只差沒明著問,“你是如何猜到的。”
顧明卿一看朱舉人和丁氏的表情就知道,她是猜對了。其實這也不難猜,徐世恩既然恨,那肯定要報仇,徐家人里最好下手的不就是他的嫂子。要毀掉一個女人,方法太多了。最方便快捷的不就是毀了一個女人名聲嗎?
不過由此看來,徐世恩的人品真心不怎么樣,甚至可以說是惡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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