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葡萄?”龔珍信皺了一下眉頭。
唐霞有點興奮:“對,舅舅,把你那兩畝多地收回來,讓我兩口子種吧。我聽人說,白老師那個實習基地引進的都是最值錢的品種,他和宋輕云都拍了胸脯保證每個種植戶每年有三萬收入。白教授的話咱們可以不信,但宋輕云說的事還能有假?”
“舅舅,你看哈,我兩口子的退休金都不高,加一起才三千多一丟丟,過得實在有點慘。如果每年再多個三萬,這就是六萬多,這日子立即就好起來了。”
龔珍信卻想岔了,斷然道:“這是不行,我不答應。”
唐霞叫起來:“怎么就不行了?”
龔珍信:“這個項目是專為扶持貧困戶的,是宋輕云引來的精準扶貧項目。首先,你不是我們村的人,其次,你又不是貧困戶。你說你日子過得慘,你們每個月還有三千多塊呢,村里普通人家連你都比不上。你現在要種葡萄,這不是擺明了要占便宜,擺明了要讓我貪污嗎?我龔珍信清清白白了一輩子,難不成臨到老了還背這個污名?再說了,村民能答應,能服氣,能不鬧?霞霞,你這是在害舅舅啊!”
唐霞卻撲哧一笑:“舅舅你想錯了,我又不是要讓白教授那邊幫我蓋大棚,出苗子。”
龔珍信不解:“怎么回事?”
唐霞:“舅舅,我的意思是在白馬那邊幫我掛個名字,我自己出錢讓杜里美蓋大棚,跟這實習基地的人一起干。你看啊,我日子過得惱火,總尋思著找點什么門路。我想過養雞,陳新不就因為養雞發財了?可是,養雞的本錢實在太大,而且還得上環保設備。最重要的是我又沒有場地。這種葡萄卻簡單,反正舅舅你有土地,龔文喜又不是太想種,他這是看在舅舅你的面子上才沒有讓地荒著。我去收地,人家還巴不得呢!舅舅,我自己出本錢總不違反政策吧?”
龔珍信這才明白,道:“不違反政策,不違反政策,可是……這兩畝多地的投資怎么也得好幾萬塊,你有錢嗎?這個項目我是知道的,都是四五米高的大棚,自動噴淋、電腦控制溫度濕度、控制水肥和微量元素,投入很大的。”
說到錢,唐霞神色一黯。沉默片刻,道:“舅舅,我大不了去借。”
“你這女子啊,現在都什么年代了,要想從別人手里借錢,別說三萬五萬,就算是一千兩千,人家也得把你從頭看到腳,生怕你還不上。”
“可是舅舅,不試試怎么知道呢?”唐霞道:“我已經這把年紀,窮了一輩子,苦日子過了一輩子,我不甘心啊!我總想著要給孩子留下點什么,可到最后什么也沒留下。你當我不想要天倫之樂,不想和兒子媳婦和孫子住一起,給他們做飯,接送孫兒上學。可家里就那么大一點,怎么塞得下五口人。我不甘心,我想要大房子。舅舅,我今年都五十多歲了,還能再掙扎個十年,我想掙扎一下。”
“五十了……”龔珍信一呆,伸出手去摸了摸外甥女的頭發,發現里面竟夾雜著幾縷白發,心中頓時難受得要命。
看著唐霞那張已經有了皺紋的臉,又回想是外甥女小時候的可愛模樣,感嘆:“老了,都老了。霞霞,我們都老了。在我心目中,你永遠是那個活潑調皮的皮猴兒。錢的事情你不要擔心,舅舅借給你。舅舅存了一輩子錢,還剩幾個。你表妹日子好過,也不管我的積蓄。至于那地,我收回來就是了,舅舅希望你一家人都好好兒的。”
唐霞眼睛濕了,低聲道:“謝謝舅舅。”
龔珍信嘆息一聲:“我身為龔家的大家長,又是村支書,公正嚴明,堂堂正正了一輩子,帶頭把你名字加進項目里去,心里還是覺得有點不好過。”
唐霞道:“舅舅你不用擔心,不但是你,這村兩委的干部這幾天都在想著要加入進去,都在籌錢呢,我們先不急,等其他干部落實好這件事再動手,這樣別人也不好說什么。”
龔珍信吃了一驚,問:“有這事?”
唐霞點頭,回答說,劉永華想干,陳建國想干,黃葛家有錢有勞動力肯定也要干,就連老吊也把銀行里的錢取出來,準備交給杜里美。
龔珍信不悅:“老吊兒子媳婦不認他,他自己又股骨頭壞死,干得了活嗎,胡鬧!”
最后,舅甥二人商量這事先不管,等其他村干部落實了再說。
龔珍信自重身份,在這事上不能顯得急噪。
溫室大棚按照規規格不同,造價相差也大。大型的現代化數碼控制大棚四到五萬一畝,最簡單的那種一萬多塊就能搞定。
紅石村的雨季雨水并不大,也不影響施工,就是毛毛細雨一天到晚落個不停,落得人心慌。
宋輕云今天穿了一雙登山鞋,鞋子本重,在地里走了半天,腳底粘的泥土越來越厚,最后重得都抬不起腳了——小腳肚子有點酸。
他就揀了根竹片蹲在田埂上,喜滋滋的刮著腳底的泥巴。
旁邊是貧困戶陳老大和陳老二的地,也是白馬項的第一家。
之所以選這兩弟兄,最重要的原因是他們兩弟兄一直有著強烈的脫貧愿望,對于國家的扶貧工程也相當的配合,上次車厘子種植他們就第一個報名,最后因為打架泡了湯。還有一個原因是,兩人年紀都不大,有勞動力。雖然陳老大中風后口眼歪斜,一說話口水就流個不停,卻不影響出力。
上次車厘子事件之后,經過村干部調解,兩兄弟雖然老死不相往來,卻答應不再給彼此下眼藥,果樹也補種了。
杜里美已經拉來了建筑材料,正指揮農民搭棚。
多大的棚啊,宋輕云估摸這至少有五米。此刻,農民打著腳手架。大棚戶所用的鋼架都是預制件,拉來之后,只需將螺絲擰上就成。
當然,地基處還得打窩,倒混凝土。等到混凝土干后,還得打地腳螺絲。
龔留山和陳中貴正在高處拉電線,安裝各種探頭。
雨季到來之后,道路泥濘得要命,通往外界的縣道公路時不時來一次塌方,交通中斷。再加上這季節也沒有風景可看,游客也不來。
所以,搞鄉村旅游的事先放放,怎么也得等五一以后再說,現在得抓緊這段時間把葡萄的事弄妥。
也因為這樣,陳中貴也不進城了。他現在在杜里美那里干活,當電工,當建筑工,反正哪里需要人就頂上去。
雨幕中的田野一片忙碌。
和宋輕云一樣,杜里美也拿著一個竹片在腳板上刮泥,只不過他老人家是光腳丫子,說是光腳舒服。
宋輕云開玩笑說你一大老板,住的是省城大平層,也如此樸素?
杜里美正色道:“我也是農民孩子苦出身,沒那么多講究。”
他那一代人誰不是窮過來的,拿得起,也放得下身段,就這一點,我們的小宋同志挺佩服的。
老杜最近忙得要命,又要管白馬項目,又要裝修羅南的客棧,就微信運動來看,平均每日三萬步。運動量一大,他的蛤蟆肚子明顯地小了下去,眉宇間依稀有杜景景的影子。
帥起來了。
至于賺錢,帳面上利潤不少,可惜都是帳面。
白馬那邊的撥款也不是都準時,你又不能讓工程停下來,材料人工都得支出。要等到所有活都干完驗收了,才能真正落袋為安。
再說了,他老人家欠那么多外債,據宋輕云觀察杜里美最近還了不少錢,手頭照例緊張到揭不開鍋的程度。
希望老頭這兩個項目干完,能夠把外債還清,輕輕松松做人。
宋輕云問:“老杜,白馬項目的總控制室在什么地方,我怎么沒看到?”
杜里美:“我正在想這個事,總控制室怎么也得起個十來平方的屋吧,不能占用農民的土地。你看到那個山坡沒有,我打算跟白馬說一聲,讓他再追加一點投資,弄臺挖掘機把坡地平出來建個房子。因為要用到集體的地,我還想問問永華呢!”
正說著話,樂意就怒氣沖沖跑過來:“宋輕云,我要給你提意見。”
宋輕云:“姑娘,你要提意見提就是了,但說好不許罵人啊!”
樂意同志什么都好,人正直,工作能力強,就是脾氣壞,看到不順眼的事,也不管你是什么人,張口就噴。
過完年后,村里的事實在太多,村兩委缺人。樂意也不回廠子上班,做了專職村干部。
樂意:“我就是要罵你,宋輕云你這是要做好好先生收買人心嗎?”
宋輕云感到莫名其妙:“我什么時候收買人心,收買誰了?”
“你收買劉涌華、陳建國、老吊還有黃葛他們,你搞小山頭。”
宋輕云更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我不明白,樂意,你說話能不能別只說一半。”
樂意才把村兩委干部想要拿自己家的土地加入進白馬項目中的事情說了。
“有這事?”宋輕云有點驚訝,說:“樂意,他們要加入也沒什么呀!首先,土地是他們家的,他們要種什么別人管不著;其次,他們自己出錢,自己的錢想怎么用,別人也管不著。村干部如果帶頭要種葡萄,我歡迎啊,怎么成了搞小山頭了?”
樂意有點迷惘:“自己出錢,他們是自己出錢?不是從白馬項目中出嗎?”
宋輕云:“從項目里出錢,你開什么玩笑?咱們這個項目每畝地說是一萬多兩萬投資,看這架勢得三萬。以每個村干部家有三畝地,你算算得多少錢。樂意同志,事情如果傳出去,不但他們,就連我宋輕云也得去檢察院走一趟,這是貪污啊!”
“真沒有?”樂意接著問。
宋輕云:“真沒有,你可以去查帳啊!而且,這個項目的所有帳目我都會公開,并張貼在村務公開欄上,接受所有人的監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