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時間,在黃明家里,他剛砌好的灶頭已經動了火,鍋上放著五層蒸籠,有氤氳熱氣騰起,不用問,里面是蒸菜。
在他家的院子里,剛買回來的桌椅都擺滿了,每桌八人,全是精壯后生正在據座大嚼。
也不知道是誰竟搬來了一個音箱,插了U盤,音樂聲放得地動山搖,正是《沙漠駱駝》挺帶勁。
龔珍信坐在上座,見大家吃得差不多了,就給旁邊的老吊遞過去一個眼色。
老吊抓起音箱插頭一扯,空氣瞬間安靜下來。
所有人都知道支書要說正事了,神色皆是凜然。
他真起來,笑瞇瞇問道:“問你們一聲,老黃的九大碗做得好吃不好吃?”
眾人:“好吃。”
龔珍信:“吃好沒有?”
“吃好了。”
“吃飽沒有?”
“吃飽了。”
龔珍信:“之所以把這個九大碗放在老黃這里整,一是老黃手藝好,他要開飯館,我得來照顧他的第一筆生意,所謂開張大吉;第二,大家都知道我龔珍信是村支書,是你們的頭兒。今天這臺酒如果放在村部擺,那就是官辦,真走場面,將來咱們整個村都要受到牽連。所以,我就弄在老黃這里,以我個人的名義。現在,我不是紅石村支書,我只是村里的輩分最高的老人,拜托大家一件事。”
眾人道:“支書你說。”
“不是支書,你們要換稱呼,今天這事下來,我這個支書不當了,我是你們的珍信叔。”龔珍信喝道:“新聯把咱們村的水斷了,現在水塘里的水也干了。看這天,一兩個月落不下雨來。沒有水,人可以吃井水,但葡萄呢?”
“我知道已經有人戶用井水澆地了,可井里就那么點水,如何澆得過來。龔明全家的井水都提干了,現在就剩一凼黃湯子。”
“葡萄開花了,再過一段時間就要結果。明年,后年就會大豐收,這是貧困戶一舉挖掉窮根子的唯一機會。至于其他人,各家也貸了不少帳,如果葡萄完了,我們紅石村大多書人家都完了。”
“新聯好狠毒,竟然做出下這樣的辣手,你們,咱們答應嗎?”
眾人都喝了酒,都紅著眼睛:“我們不答應。”
“那么,怎么辦呢?”龔珍信大聲問。
“打他狗日的!”
“對,打死新聯村那些狗日的!”
龔珍信:“吃完飯,身上有氣力了,咱們抄家伙去新聯,見人打人,見狗打狗,要把他們徹底打服。但是,這打架卻有講究,不是一哄而上就行的,必須贏。”
老吊:“珍信,你說吧,該怎么辦?”
“對,珍信叔怎么說,咱們就怎么干!”大家同時吼。
龔珍信:“八十年代我做隊長的時候,咱們這里也和今年一樣旱,狗日的新聯也是一滴水也不放過來。怎么辦呢,去搶水啊,當初我就是突擊隊隊長,把狗日的全打得落花流水,驚動了鄉長,這才把水整回來了。打架的事我最清楚,就是得選拔精銳做先鋒,一點突破。這突擊隊員一是要能打,二是要狠,要敢于流血,敢于看到敵人的血。”
說到這里,他狠狠咬牙:“今天依舊和三十年前一樣,我來做隊長帶頭沖。另外,我還需要兩個副手,今天肯定是要見血,搞不好要出人命。我們肯定會承擔責任,該坐牢坐牢,該殺頭殺頭,為了咱們紅石村,我個人的安危榮辱無所謂,至于其他兩人,如果將來有事,今天當真全村爺們兒的面,我把話說明白。如果另外兩人有好歹,他家里的事就是我們全村人的事,他的家里人就是咱們全村人的親人。如違此誓,天打雷劈!現在,愿意跟我當敢死隊員的,可以報名。”
老吊:“打虎親兄弟,珍信,我陪你一塊兒。”
龔珍信搖頭:“你不行,你瘸著腿,沖不動,追不上。我身邊的這兩個死士要體力好膽氣壯。”
說罷,他就把目光落到廚房那邊。
黃明和關麗正在里面做飯。
黃明是偵察兵出身,敢打敢拼,在地方上又有兇名,自然是不二人選。
黃明聽到龔珍信在外面說話,頓時沖動,他一把抄起案板上的菜刀,就要出去。
關麗大驚,猛地抱住他,也不說話,只不住搖頭,眼淚都落了下來。眼神里分明在說:“二娃,咱們好不容易把館子開起來,房子也賣了,眼看著就要過上正常人的生活,你就算不為你自己,也得為我,為爸媽,為大姑想想?”
看到關麗面上的眼淚,黃明的氣瀉了,手中的刀掉在地上。
龔珍信見黃明遲遲不出來,面上全是失望。
這第一炮沒有打響,眾人的士氣頓時低落。
龔珍信大怒,正要拍桌罵“你們都沒有血氣了嗎,你們給老祖宗丟臉。”的時候,忽然,一條漢子走了上來,怯生生問:“珍信,我愿意去當這個敢死隊員。”
龔珍信定睛看去,來的人正是陳中貴,心中一陣狂喜;“中貴,我就知道你會站出來。當初咱們和別村人的斗的時候,你就很勇敢,好好好,是條漢子。”
陳中貴今年四十出頭,正是一個人力氣最大的事。他長年在地里干活,身材很是魁梧。
這種老實人平時雖然蔫兒,可打起架來卻分外兇狠,是個好兵。
陳中貴:“我肯定會沖在最前面,我敢殺人的。但是,我如果被抓去坐牢,我的家眷得靠大家照顧。”
龔珍信問:“你是放心不下裴娜還是許爽,還是許爽的奶奶?”
陳中貴:“裴娜是我婆娘,許爽是我女兒,許婆婆是我親媽,我都放心不下。”
“好,我答應你。”龔珍信對眾人喝道:“中貴有種,咱們也不能虧待他。以后,裴娜、許爽、許婆婆就是咱們村的人,就是咱們的親人,以后誰敢惹她們,就是咱們全村人的公敵,整不死他。”
陳中貴搖頭:“我不是說這個,我的意思是另外一樁。”
龔珍信好奇地問:“什么另外一樁?”
陳中貴:“聽說村里下一步要成立一個游客中心,說是以后游客進村和要統一由游客中心安排住宿,各家不許私自拉客。我家的客棧的生意不成,眼見著要垮了。裴娜還等著我還錢給她做蔬菜生意呢!以后客人進村來玩,你得首先把人安排到我家住。”
他之所以提出這個條件是有原因的。
原來,自從紅石村的鄉村旅游開發出來之后,各項旅游配套設施都陸續建成。比如最早開的九家客棧農家樂、公共汽車招呼站、夜市攤區。看到今年暑假火暴的市場行情,已經有農民心動,準備也上馬飯館和客棧什么的。
去年建葡萄大棚的時候,各家已經背上不少債務,現在又建客棧,實在拿不出錢來。那么,怎么辦呢?
好辦,引進外面的資金呀!
已經有外面的投資客跑過來找農民商量,準備租他們的房屋,改造成商業設施,每年給一筆租金。租期二十年三十年不等,租期到后,房屋依舊還給農民——這是羅南模式。
另外一種模式就是雙方合股經營,到年底結算后分紅。
因為吃不準村里的政策,就有農民找到村兩委咨詢。
村兩委商量了一下,覺得如果放任不管,讓投資者和農民無序開發搞不好產生不好的后果。紅石村靠什么吸引游客,靠的是雪山和古民居。尤其是民居,那可是老祖宗留下的文物,得保護好了。如果讓農民和投資者自己瞎搞,商人追求的是利潤最大化。為了拓寬營業面積,肯定會給你改造出一大堆鋼筋混凝土建筑出來,環境一破壞,也沒有游客來了。
于是,村兩委決定,這兩種商業模式可以搞,但必須處于村民委員會的監督下。改造的圖紙必須交到村委審批,在改造過程中也不許動原生的一草一木,所謂,修舊如舊。
另外,未來所有的客棧賓館酒店必須接受集體的統一管理。
為此,村里打算在未來成立一個旅游集體合作社,弄個游客中心。游客一進村,先得去游客中心登記,然后再登記入住——說穿了,這個游客中心就相當于酒電的前臺——沒錯,以后村里的所有客棧都不許私自經營接客。
最近一段時間,各家客棧為了搶客源,互相壓價,甚至已經有人因此產生矛盾結了仇。再這么放任下去,搞不好哪天真出流血事件了。
最最重要的是,統一管理之后,村里也方便將各家客棧進行包裝、宣傳、指導和升級。
簡單說來,就是游客進村后,到游客中心。前臺妹子就會根據房源和客人的要求安排到各家客棧居住,收款,然后再在約定時間里將房款打到客棧老板帳上。
這樣做還有一個好處,村集體掌握中大筆現金流和大數據,很多事情都可以去做了。
龔珍信聽他說完這句話,點頭,又喝道:“好,我答應你。大家也都聽好了,中貴為我們村做出巨大貢獻和犧牲,他如果進了班房,家里老的老小小的,又都是女人,日子肯定艱難。有客人要住旅館,得先安排到人家里。誰敢去搶,誰敢說三道四,他就是畜生。”
“曉得了。”
“沒錯,就該這樣。”
“中貴,好樣的!”
龔珍信:“還缺一個敢死隊員,誰報名?特娘的,中貴有種,你們都沒種了嗎?”
見陳中貴帶頭,大家熱血都沸騰了,立即就有幾個年輕后生跳出來:“珍信叔,我去!”
“我去我去!”
“算我一個!”
“人死卵朝天,不死萬萬年,讓我沖最前頭。”
龔珍信看到大家士氣高昂,很欣慰,指了指其中一人:“龔家銀,你無父無母光棍一條也沒有牽累,既然你要為咱們村做貢獻,我就帶上你。放心去坐牢,有我和中貴陪著。另外,將來旅游合作社成立,里面早遲給你留一個工作,讓你上班賺工資。”
那個叫龔家銀的漢子嚷道:“我不是為工作,俺爺爺當年跟新聯人打架的時候傷了肺,落下病根,七十不到就死了,俺這是要報仇。”
“好小子,孝順,不愧是我龔家的種!”龔珍信拍了拍他的肩膀:“酒來!”
立即就有人倒了三大碗烈酒。
龔珍信陳中貴龔家銀三人端起酒碗,一飲而盡。
然后,三人同時把碗摔在地上。
龔珍信:“我,袍哥人家——”
龔家銀:“認黃認教,決不——”
龔珍信:“決不拉稀擺帶!”
聲音桑涼悲憤。
陳中貴把上衣一脫,露出厚實的胸膛。他腰上纏著一匹紅綢子,意寓一定要見血:“殺,殺他個片甲不留!”
“對,殺他個片甲不留!”
說罷,三人就搶過早已經放在案上的小插子,乘著酒行沖了出去。
眾人也都是熱血上頭,同時嗷一聲跟在他們后面
轉眼,老黃家為之一空。
不,還剩兩人,廖啟明、霍馬夫妻。
他們兩人本是新聯人,后來因為房屋和土地在這邊,莫名其妙地被劃到了紅石村,成為村里人。
但他的親戚都在新聯。
今天得到通知過來吃飯,吃完飯再去攻打新聯。
一邊是自己的親戚,一邊是紅石村,幫那邊都不是,幫那邊都是吃力不討好,這就尷尬了。
夫妻二人面面相覷。
霍馬:“啟明,這可怎么好,要去打嗎?”
廖啟明苦著臉:“打啥打,咱們對紅石村和新聯村來說都是外人。”
霍馬:“那也是。”
廖啟明:“那算了,我有點醉,回家睡覺了。”
霍馬:“陳中貴喝了好多酒,等下他不會出事吧?”
廖啟明:“你沒聽明白嗎,今天就是要見血,陳中貴打頭陣做敢死隊員,能不出事?”
“陳中貴如果被抓了,裴娜可怎么辦?”霍馬臉頓時大變,一把抓起丈夫就走。
廖啟明:“你要去哪里?”
“找裴娜,讓她快去攔住陳中貴呀。”
“讓裴娜攔住陳中貴,她肯嗎,這兩人因為錢的事情已經鬧成了仇人,陳中貴是死是活,人家可不管。”
霍馬:“女人心海底針,你什么都不懂。裴娜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可不想她后悔一輩子,快走,快走!”
說罷,她跑得更快了。
霍馬兩口子是外姓人,所有親戚都在新聯村,在紅石村很不受人待見,被排擠得厲害。家里但凡有大事小情,基本沒人幫忙。逢年過節,也沒有親友上門,日子過得憋屈。
至于裴娜,她來紅石村已經一個多月了,天天去陳中貴客棧坐地收錢,一分錢也不剩給陳中貴。因為流動資金缺乏,陳中貴的客棧漸漸運轉不動,眼見著就要關張。為此,許爽還跟她吵過幾次,鬧出偌大動靜。
紅石村龔陳兩家人保團護短,幫親不幫理,就有人不忿裴娜的混帳,說:“中貴,你說一聲,咱們連夜將那婆娘打出去,打得她以后再不敢踏近紅石村半步。你是不是覺得男人打女人不好,那就讓我家婆娘出手。”
陳中貴大驚,忙道,打不得打不得,那可是我的女人,你胡來嘛你。
那人說,中貴你說什么屁話,什么你的女人,你碰過她一根指頭嗎?那婆娘現在把你的錢都個卷走了,簡直就是土匪。咱們紅石村古時候就是棒客窩,現在竟然被人給搶了,簡直就是給老祖宗丟人。
陳中貴說,反正你不許打她,你打她我就打你。
那人說,中貴你是被那婆娘灌了迷魂藥了嗎,神經病,我不管了。
裴娜欺負陳家人,大伙兒對她都非常不滿,平日見了她都是橫眉怒目。
霍馬一家也受排擠,同病相憐,加上大家都是女人,兩人竟成了好朋友好姐妹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