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初的一天,蘭方市某座新建成不久的商業建筑里,某一層只能通過專用電梯直達、無法通過公用電梯上來的樓層里。
環境烏煙瘴氣,憋悶不堪。
一排排的柜臺前,人頭攢動,游客熙攘,讓沒有窗戶、也沒有中央空調、只有一些制冷威力不太強的柜式機的環境,愈發的悶熱,每一個人都想要盡快離開。
而且這些柜式空調,都是放在專柜內側、店員們站的位置背后的,算上專柜的面積,柜臺以外的游客距離空調吹風口的直線距離,至少有五米以上了。
而店員們離空調倒是可以控制在兩到三米半,店員們覺得太過炎熱、又沒人買東西需要接待的話,就可以往后走走,靠到空調風口附近吹吹涼,等有客人要買東西了再往前走。
長著一張黃種人臉的查爾斯.楊,也混跡在這群購物游客當中,被這環境折騰得苦不堪言,但他的內心卻是興奮的。
因為他的手提包里有一個小型的偷拍數碼攝像機,包包邊緣還偷偷開了一個小口子,正好把面前的亂象徹底偷拍進去。
這次的任務,他是混到了一個新成立不久的不知名互聯網旅游平臺所組織的“蘭方零團費購物旅游團”里,想要跟蹤報道這種卑賤游的黑幕,至于他的雇主,當然是來自迪巴的易普拉辛先生的人——易普拉辛那樣的大人物當然不會親自雇傭這種臥底記者了,所以實際上中間都拐了兩三道轉包了。
易普拉辛先生的本意,是找他們自己扶持的便程旅行網的黑團來拍。但既然現在情況貌似有所失控、跟風的更黑的團也出現了,而蘭方方面似乎又那么黑心醉心于撈錢、疏于監管,那沒道理送到嘴邊的黑材料不多拍一些對吧?
這些素材拍完之后,多方印證到網上火力全開,就能把蘭方人的旅游業現狀亂象徹底曝光搞臭!看看以后那些自命上流貴族的高端游客還來不來!看蘭方還怎么跟迪巴搶生意!
查爾斯楊本姓就是姓楊,人種上來說當然是漢人。只不過他的國籍自始不是華人,他生于殖民時期的香江,年輕時就削尖了腦袋加入了布列塔尼籍,查爾斯是他去澳洲留學時取的英文名。他在澳洲學的是新聞,后來也就加入了一些布系媒體。
不過,來蘭方之前,查爾斯楊卻不是供職于路邊社或者BBC,而是有過一段在中東地區的英文媒體供職的經歷——中東地區那些國家,好多當年都是瘋狗勞倫斯為布列塔尼攫取的殖民地,所以阿聯酋也好卡塔爾也好還是別的什么小國,還是有不少布系白人勢力殘留的。
哪怕那些國家現代化了,布系勢力依然龐大,因此哪怕華人的臉在那兒比較罕見,但你只要是畢業于布系五狗的大學,總能找到工作的。
查爾斯楊的早期職場生涯在那國家輾轉,也就導致他來之前對蘭方的新聞傳媒市場不是很了解,這才敢初生牛犢不怕虎地來攬活兒——其實如果他稍微多做一點功課,知道當年那幾個潛入東南亞鄰國印尼采訪漁奴的BBC路邊社記者同行是怎么死的,再多調查調查布系記者在蘭方的意外事故殉職率,說不定他就不敢來了。
江湖傳聞,可是沒有一條路邊社BBC狗可以活著走出蘭方的。
“空調溫度打那么高,根本沒多大制冷功率,游客區溫度至少三十五攝氏度往上了,如果人擠人厲害的話接近四十度都有可能,這種空調打個屁呢?
店員倒是涼快,估計他們站在空調出風口位置,肯定低于三十度,柜臺內側最多也就三十二三度。這風口朝向還專門往下打,是鐵了心減少空氣流通,希望用柜臺盡量封住一些下沉的冷氣,購物體驗太差了。”
查爾斯楊一邊偷拍,一邊不憚以最壞的惡意和記者的專業視角,觀察、分析、揣測著這處購物場所的種種陰暗亂象,在心中打著報道的腹稿。
他跟其他真.游客相比,是有備而來的,分析自然也更加透過現象看本質。
比如區區一個空調設計,他就意識到,這是商家為了逼迫游客熱得受不了了,然后心煩意亂下情緒失控、盡快買點東西離開。
根據蘭方的法律,強買強賣依然是違法的,如果強行逼買,鬧大了之后這個店是可以被監管部門抄了的、停業整頓也好,吊銷營業執照也好,都有可能。
但是,如果雙方來之前的旅游合同里就有約定,比如到某個購物店要關在里面待多久、時間到了或者買購金額滿了多少錢才能離開,這是合法的,也就是說允許旅游團在不逼買的情況下耗夠時間。
跟查爾斯楊同一個團的游客里,很快有幾個喜歡占便宜、咬死不肯買的退休大媽——也就是那種大伙兒平時在超市里看到的能百米沖刺搶打折雞蛋、而上了公交車之后又需要人讓座的虛弱大媽——受不了環境的悶熱了,紛紛鼓噪起來,要求離開:
“導游!你這地方太熱了!空調能不能打低一點,這么個店待四個小時誰受得了!我們不走,去廁所和走廊透透氣總行吧!”
這種不合理的要求當然被導游拒絕了:“不行!這是合同規定,白紙黑字雙方承諾了的!你們這趟零團費,一分錢都沒花!機票酒店吃喝車船全部是免費的,你還想怎么樣?真算錢沒五六千塊成本絕對不夠!
每個購物點多少時間,寫得清清楚楚,要提前出去涼快也行,補充條款上也寫了,這次一共八個必去的購物點,每個點要不去,補交一千塊脫團費,你就可以出去吹空調乘涼了。這個很合理吧,你們自己簽了的。”
一群來的時候滿腦子只想著占便宜,壓根沒看清楚條款的大媽頓時叫起屈來:“你們太黑了!你也說了成本才五六千,八個點我們要是全部都脫團,豈不是要交八千塊!比正常全價旅游還貴兩三千呢!黑店啊!”
地接導游臉色一黑:“公司不要利潤的么?就給你們白服務?成本五六千那是付給航空公司酒店的硬性成本,賣你八千塊不行么?我們這些服務人員給你們義務勞動?
再說我們的目的是要你們的脫團費么?法律性質搞搞清楚好不好,脫團費的性質是你們違約帶來的懲罰性的違約金,違約金如果跟成本一樣,還有什么威懾力?這是懲罰誒!
再說你們能保證你們不買東西的人都給脫團費?如果你們當中真有臉皮厚得跟王八一樣還耐熱,趴著冬眠一動不動跟我們耗完四個小時,那那個人的錢我們不是凈虧了?我們不得從其他忍不住熱的人身上找補回來?
我們的目的是收你們的脫團費么?我們的目的是讓你們好好買東西!每個人每一站買夠一萬塊立刻就能走,好多著呢!這些東西你們拿回國,要是找得到需要奢侈品的識貨的買家,你們又不虧!還能轉手賣掉賺錢!為什么不買?
我就把話撂這兒了,今天就是要怕熱死的人給熱不死的厚臉皮買單,你們連坐也好怎么著也好,你有臉皮說服買的多的客人勻給你們一些銷售額也行啊,我也想早點走啊!”
這種話如果是十年之后的旅游團,肯定是不敢說的,因為那時候法律已經規定零團費非法了,但2002年顯然還沒這么規定,言語侮辱什么的也就無所謂的,只要沒有強買強賣,也不容易咬到。
如此強硬之下,那些想占便宜的大媽在嘗試了幾次突圍未果后,不得不換一個方式。
有些開始裝中暑暈倒,可惜被鐵面無私的地接導游和店家保安稍一潑涼水就識破了,最終也只是允許她臉埋在某處通風口附近喘幾口,而且如果后面的人要占這個位置喘得排隊,讓他們游客之間狗咬狗搶好位置。
見裝中暑也無效,這些人就進一步轉為哀求團里一些穿著年輕時髦的大買手——這些購物點的貨色,憑良心實話實說,不算黑,所有的奢侈品,因為免稅的關系,肯定比國內的便宜得多,所以很多人是真心來買上很多的,只要有門路有渠道出貨。
那些大爺大媽之所以不肯買,只是因為他們在國內的時候不認識相關的圈子,身邊遇不到那么多需要奢侈品的人,膽小怕事怕砸手上。
于是乎,其中幾個占便宜大媽就纏著一個看起來像空姐的、一眼就像是有很多代購人脈的時髦小姑娘,求饒道:“大侄女兒小姑娘,幫幫阿姨唄。我看你也買了好幾萬了,勻出一兩萬算是阿姨買的好不好?阿姨完成了份額,大家都能早點走。”
那空姐模樣的時髦女子倒也不是不近人情:“那你直接自己買不就好了?我拿貨也是擔了風險的,沒道理我墊資你白占便宜。你要這么操作,我最多承諾你你現在自己買、到時候我有出貨渠道的話,我幫你平進平出銷掉,白給你介紹個買家。
幫你買是不可能的,壞了行規下次人家也不接待我,我也有墊資風險。”
能做代購生意的,也都是很精明的人,她們也不敢說買的貨100能出手,有時候為了利益最大化,在預購的姐妹不夠多的情況下,肯定要墊一點資。現在有人求上門,當然要分攤墊資風險不能白做人情了。
一副人各為己的眾生百態,就這樣血淋淋地展現在查爾斯楊記者的偷拍攝像頭面前。
有一些意志不堅定的占便宜大媽終究是忍不住后續那么多天可預期的炎熱,選擇了暫時跟有銷貨門路的空姐型女子合作,承擔了墊資風險。
也有極為保守、絲毫吃不得虧、一點風險都不想承擔的,選擇了扛著炎熱和憋悶死撐到最后,一塊錢東西都不買。
眾生百態,就這樣都被拍了下來。
“太精彩了,這都沒人管,看來便程旅行網那邊也好加大壓榨力度了,到時候節目效果肯定會更加精彩的。嘖嘖,幸虧我是布列塔尼國籍,華夏人愛貪小便宜的真是太多了。”查爾斯楊內心得意地默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