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一行白鷺在熱鬧的街道上空掠過,護城河的鯉魚冒頭驚起陣陣漣漪,晨曦將皇宮的碧瓦朱甍映出金輝。
正在這時,京城西北角,一處不起眼的府院,一個黑帽褐衣的家丁正拿著掃帚,清掃院落,嘴里哼哼著:“
我乃嚴府小家丁,山雨欲來人不驚,
門外縱有千金墜,事不關己一毛輕,
謹言慎行百齡壽,恣意妄為曇花芯,
若要問我姓名甚,我乃嚴府小家丁。”
嚴恪松剛要進宮當值,一聽下人哼著這怪模怪樣的小調,便停了下來:“什么混賬詩,誰教你的?”
那黑帽褐衣家丁嚇得快要哭出來,哆嗦地跪下道:“回……回老爺的話,是少爺教的。”
國字中臉,神豐俊目的嚴恪松,眉頭皺成川字,細品之后,老臉一紅。
想起這寶貝獨子,心里一半歡喜一半憂愁。
今年已是鄉試之年了啊,應該一鼓作氣才是,怎么能不務正業,功虧一簣?
“少爺起了嗎?”
“卯時就起了,少爺說一寸光陰一寸金,有錢不要天打雷劈,所以,小的們也不敢多睡。”那家丁臉色格外有精神。
聽著,嚴恪松又是老臉一紅,他正是府上起得最晚的人。
從一年前開始,兒子便一早領著下人們,在院子里跑圈,寒來暑往,終年不曾間斷,這是何等可怕的毅力?
嚴恪松悵然一嘆:“要是成錦,能將這份毅力用在學問上,唉……”搖搖頭便不再想了。
到了后院,朗朗輕快的誦讀聲傳來,聲音中的豪邁意境似乎能把人帶進去,是春秋中的曹劌論戰。
這小子在讀書?
他頓時來了精神,自己好歹是進士出身,不敢說學可以究天人,但區區鄉試……也是能指點一二的。
這是一個老父親望子成龍的心愿。
后院,一間廂房向南而開,一個書生獨自坐在書案前,如和尚閉目誦經。
“讀得倒是認真。”嚴恪松面露紅光,臉上的慈祥之色越發濃郁。
“成錦啊,為父正要叮囑你秋闈的事兒,沒想到你竟這般自覺,今年的秋闈,你有幾分把握啊?”
那眉清目秀的書生站起來,朝著他行了一禮,頗為慚愧道:“兒子九成在握。”
嚴恪松喜形于色,道:“好好好!但切記,不可驕縱自滿,縱然已九成勝券,也要勤勉讀書,不可再花心思,寫那等歪詩了。”
“爹放心,兒子再苦讀三年,十成在握才參加科舉。”
嗯?
讓你勤勉讀書,不是讓你再讀三年啊!
“兒啊,九成……足矣,足矣啊!”
“爹此言差矣,一成變數,可生萬千,萬千又生萬千,可讓兒子名落孫山,不可不防。”那書生道。
嚴恪松一股氣血上涌,差點沒忍住噴出紅來,額頭上的青筋根根隆起。
“不考怎會知道!考不上重考便是,你怎么……怎么這般虎頭鼠尾!”嚴恪松氣得手舉起又放下,還是等考完了再打。
那書生不急不緩地道:“爹先別生氣,且聽兒子慢慢道來,即便兒子如今已有九成把握,卻也依舊還有一成不中,這一成中……”
只聽見一聲悶響,如什么東西卡在嚴恪松的喉嚨中,咳不出來。
那書生抬頭看了眼,急忙后退了一步,屏住呼吸:“爹可是得了癆病……”
“誰說我得了癆病!不是……不是癆病。”嚴恪松差點沒氣死,喉結動了動,方才擺擺手道:“沒……沒事,爹就是忽然有點喘不上氣來,無需擔心,無需擔心。”
那書生這才放松警惕:“無事便好,即使是小小的風寒,也會奪去人的性命,爹千萬不可忽視,明日,爹與兒子一起強壯體魄?”
嚴恪松故作嚴厲,拿出老父親的威嚴:“休要打岔,為父還要回宮里當值,考舉之事就這么定了,試了才知深淺,今年鄉試,你得去!”
科舉事關家族興旺,只要是正常的父親,都不會任由兒子胡來,嚴成錦倒是能理解。
“爹且慢!”
嚴恪松再看向他時,雙眸忽然變得溫和,道:“此事由為父做主,你只管放開手去考,有為父佐教,你無需擔心。”
“兒子,有另一事要與爹商量。
爹為翰林院文官,如此廉潔奉公,僅靠一份薄俸,家中無其他的收入,此非長久之計。
一旦致仕,嚴府便要家道中落。
趁著您還年輕,兒子給您尋謀了一份副業,如此一來,就算是致仕,退還這宅子,咱們父子也還能憑一份手藝謀生。”
嚴家都快吃糠咽菜了。
嚴恪松身五尺有余,又正值壯年,此時氣得胡子直哆嗦:“混賬!為了你,自你娘親去世,為父一直沒有續弦,甚至……甚至多年來不曾沾染半點葷腥!
你竟然……竟然嫌為父給你丟臉……虧你也說得出口!”嚴恪松不自覺捂著胸口。
讀書人大多清高,老爹激烈的反應,卻也還在他預料之中。
“爹……家里沒米了。”
呀?
原來不是嫌棄我呀,嚴恪松頓時臉色一愣,心口頓時也不疼了。
嚴成錦輕搖著頭,唉,老爹一點居安思危的意識都沒有。
只可惜,海瑞還沒出生,要不然他一定要講講海瑞告老還鄉的故事。
在明朝當官,許多官員致仕拿了告老還鄉費后,就斷俸了。
歷史上,晚年凄涼的官吏數不勝數,海瑞只不過是運氣好,當了榮譽代表。
嚴成錦當然不想這樣的事發生在自己爹身上,否則豈不是沒了依靠。
“女不嫌父貧,兒不嫌母丑,爹一身正氣,把我生得相貌堂堂,兒子又怎么會嫌棄您,兒子是想讓您著書。”
瞧老爹有點飄了,嚴成錦趕緊又繼續說。
“您就算一生都耗在翰林院,百年之后,您也不過是記錄陛下起居的書辦,無人記得。
倘若像太史公那般,留下一部千古絕唱,您便能流芳百世,名利雙收……咳咳,名垂千古,何樂而不為?”
商人逐利,文人好名,
以欲誘之,其必咬鉤。
嚴恪松有點動心了,干渴的喉結動了動,下意識道:“為父也想是想有一番作為,可……為父一時半會兒,也不知從何下手啊。”
嚴成錦忙拿出整理了半個月的手稿:“爹,這是孩兒夢中所得,只覺得妙不可言,可惜兒子筆力不足,只能將大致的綱要寫下來。”
嚴恪松接過手稿,快速地掃了幾眼,臉色如天上的雷云變幻不定。
夢樓?
看到上頭的內容,片刻之后,他只想破口大罵:“混賬!竟讓你爹寫這些東西,你…你這……孽畜!”說罷,便將手稿一甩,羞紅著臉走了。
“哎?”嚴成錦只能道一聲:“爹……您路上小心,通往紫禁城的京道,總有快馬馳騁,常常撞死行人,要靠右邊走,勿要橫穿大道……”
嚴恪松腳下一滑,差點摔死給他看。
嚴成錦輕嘆了口氣,沒有人知道,其實他是一名光榮的穿越者,他所穿越的,是明朝弘治年間。
明朝正是小說興起的年代,孝宗對各種文化倒也還算包容,算起來,弘治朝正是明朝文化承上啟下的過度時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