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皇帝凝視朱厚照許久,卻說不出話來。
他乃當朝皇帝,難不成還要問太子,開海之事,該如何決斷?
若問出來,這孽子定會蹬鼻子上臉,教他如何做皇帝。
“父皇在憂心開西北海禁之事?”
見父皇喚了他的名字,卻遲遲不說話,朱厚照眨了眨眼睛,試探道。
弘治皇帝滿是詫異:“你如何知道?”
“兒臣聽劉伴伴說的,既然是老高諫言,父皇答應就是,何必思慮?
若兒臣……”朱厚照望著弘治皇帝,不敢說出后半截話。
弘治皇帝知道,這孽子后半截話,定然是大逆不道的話。
他直勾勾地看著朱厚照,冷聲道:“怎么不說了?”
“父皇恕兒臣無罪,兒臣就說。”朱厚照堅持道。
弘治皇帝冷哼一聲,道:“那就不必說了。”
朱厚照噎住了,往常父皇定會說,你先說說看吧,朕自會定奪。
雖然事后都會揍他一頓,可是父皇現在,連這句話都懶得說了。
這讓他無比想說出來。
于是,他可憐巴巴地望著弘治皇帝道:“若兒臣處理此事,就聽老高的,祖制能耐我何?”
弘治皇帝氣急了反而笑出來,輕哼一聲:“你可知道,西域諸國是何等混亂。
從長安往西,一路新修驛站和鈔關,要多少靡費?虧朕剛才還夸你會省銀子。”
朱厚照悻悻地道:“花去的銀子,能在鈔關賺回來,西北有上百萬流民,讓他們順手修一修鈔關和驛站便是。
長城修好之后,流民要在西北定居,可是西北的旱地,常年都是風沙,他們能種什么呢?
若是開了絲路,他們就能同良鄉的流民一樣,做些小買賣,賣布鞋、賣茶水、賣饅頭。
父皇就是太迂腐了,才會管祖制,兒臣才不管。”
劉瑾嚇得滿身大汗,殿下說著說著,就上頭了。
想著想著便釋然了,連狗皇帝都敢罵。
說陛下迂腐,就如同說今天天氣真好一般,毫無壓力。
弘治皇帝不禁怒火燃燒起來,可是總覺得差點什么。
或許是因為覺得這孽子說的,有幾分道理,一時間,還下不去手。
“這是你想出來的?”
如此簡單的道理,朱厚照覺得自己又被父皇看輕了,有些憤憤不平地舉起小指:“兒臣用這根手指頭想想,便知道了。”
蕭敬看見,陛下握著的鞭子的手,在瘋狂顫抖,臉色如雷鳴滾滾的烏云。
他微微閉上眼睛,別過頭去。
片刻之后,大殿中便響起了極為有節奏的聲音,讓這冬天有了幾分暖意。
掃地的小太監抬頭看了一眼,繼續低頭掃雪。
李府,
李東陽在湖心亭中小酌,邊上坐著一個尊貴的人,爐火在熊熊燃燒,跳出火星沫子。
“陛下在煩心西北的絲路之事,想必,這幾日不會召見你。”
楊一清沉眉:“何人如此大膽,敢諫言開海?”
李東陽臉上微微一抽,吁嘆:“你猜錯了,此人膽子極小,遇事便推諉。”
“天底下……還有這樣的人?”楊一清滿臉不信。
李東陽點頭道:“有啊,就是老夫的學生,你若上朝,便能碰見他。”
去年年末,弘治皇帝下旨,讓南京太常寺寺卿楊一清,去督管陜西馬政。
強者法則在太仆寺推行后,許多不孕的母馬,都懷孕了。
牧馬草場,增長至一十五萬三千七百七十余頃。
年關近了,他從陜西趕回來,向弘治皇帝報喜。
“如今戰馬充足,連茶馬易市都不要了,還開海禁做什么?此人是誰?
今夜,愚弟便修一封彈劾疏奏,送進宮里。”楊一清不忿道。
李東陽搖搖頭,道:“此子彈劾疏奏寫得極為厲害,楊兄還是不要彈了,免得傷身。”
楊一清臉色凝滯一下,此子是李兄的學生,包庇之下,才不好開口。
想清楚之后,他便不再問了。
喝了兩杯酒,回到府上。
楊一清在京城有些好友,不難打聽,最近諫言開絲綢之路的人。
只是,這小子只是區區都察院的小御史。
竟敢諫言開海?
楊一清輕哼一聲,離開京城太久,連李東陽也忘了,他寫彈劾疏奏有多厲害了吧?
不過,他寫彈劾疏奏一向謹慎。
落筆之前,必定先收集資料,再翻開大明律,對號入座。
當他從各種渠道,查到嚴成錦的資料時,有些吃驚。
這個叫嚴成錦的小子,官齡不過兩年,就從翰苑升到了都察院右僉都御史。
僅僅比他低了一品。
最重要的是,此人彈劾了許多大臣,無一敗績。
遂起了好勝之心,決定替天行道,彈劾此人。
他醞釀了許久,終于在紙上寫下了第一個字。
東暖閣外,
大臣們一大早就來搶座,爭取跪在前面,這樣陛下才能看見他們的臉。
中書官寫進書里,也能落個好名聲。
鄒俊穿得很厚,跪在棉褲上,多久也不會累。
翰苑三諫等人也來了,十幾人就跪在暖閣外。
“是不是來早了?陛下還沒來呢。”
“這樣才能顯露我等的決心!”
“劉兄說得是,決不可開西北的絲路!”
幾人交頭接耳,趁弘治皇帝沒來之前,先統一口徑。
乾清宮,
聽聞十幾個文官跪在暖閣前,弘治皇帝有些不悅:“朕還沒決斷,他們跪什么?”
“奴婢也不知道,只聽他們說……趕早不趕晚。”蕭敬說道。
弘治皇帝毫不在意:“通知百官,今日早朝改在奉天殿,朕看他們要跪到什么時候。”
這是以祖制要挾天子。
蕭敬忙親自去宣旨。
片刻之后,
大臣們魚貫進奉天殿,冷得渾身微微顫抖,殿里沒有燒地龍。
弘治皇帝正坐在大殿上,道:“哪位卿家有事要奏?”
大殿中,大臣的人數少了許多。
想必去跪東暖閣了,嚴成錦看弘治皇帝似乎心情不佳。
那些大臣怕要倒霉。
李東陽見無人說話,便站出來一步:“陛下,楊一清回來了。”
弘治皇帝眸中放光,頷首點頭道:“宣他進來吧。”
倏地,小太監跑出去請。
楊一清跨著大步,走進大殿中:“陛下,臣幸不辱命,苑馬寺的戰馬,已經增至七千余匹!”
苑馬寺的馬,當初報上來只有四千余匹,才一年的光景。
就多了三千余匹!
如此下去,今年妥妥的就要破一萬啊。
弘治皇帝臉上露出了久違的喜色,道:“好好好!派卿家去督管馬政,果真是明智之舉。”
“陛下,如今戰馬已日漸增多,再也無需用茶葉去換取戰馬。”楊一清道:“開西北的絲路,大量的番商和馬賊涌進來,恐怕草場難以維持。”
提及絲路,大臣們的眼睛又亮起來。
還不等弘治皇帝說話,楊一清遞上一封疏奏,道:“臣要彈劾,都察院御史嚴成錦!”
大殿中一片嘩然。
嚴成錦也微微驚訝,楊一清與李東陽、劉大夏三人并稱楚地三杰。
最重要的是,此人寫彈劾疏奏,十分厲害。
歷史上,彈死劉瑾的那封疏奏,就是他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