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敷華詫異地看向嚴成錦。
此子雖年輕,卻不似南京傳聞,以諂媚陛下和太子升官。
進宮廷議三次,此子就諫言兩次,皆被陛下采納。
百官向皇帝勸諫一事,極難,通常三勸五諫,也不得陛下首肯。
此子有能耐。
南昌,寧王府。
朱宸濠仿造良鄉,給流民蓋草棚,布置粥攤,將南昌閑置的土地分發下去,分給百姓和流民鐵具。
南昌城百姓紛紛尊稱寧王為天下一賢王。
出巡時,百姓皆跪伏在兩旁,由衷的敬畏和感激。
馬車里,朱宸濠心中狂喜,等造反那一日,只需像陳勝吳廣振臂高呼,百姓必會揭竿而起。
“短短數日,本王在南昌的聲望,遠超朱佑樘,諸位可知道,惟天下之至誠,然后能立天下之大本,是何意?”
坐在左旁的謀士搖搖頭。
右旁的謀士道:“本為儒學中的學問,卻被王守仁用于心學中。”
其意思是,只有在對百姓真誠,才能在百姓中樹立根基。
南昌的清官,極少會來王府拜謁,廣施恩德后,清官們紛至沓來。
朱宸濠這才見識到了心學的妙用。
“王守仁是個人才,若不能招攬,今后必成大患,派人再入京,不順從本王,就除掉吧。”
謀士們心中咯噔一下,刺殺一位兵部右侍郎,定會驚動朝廷。
王爺明知如此,可見對此人多忌憚。
扈從騎著快馬來報:“王爺,朝廷邸報。”
謀士撩開車簾,將邸報拿進來,呈給朱宸濠:“王爺,請乞衛隊有消息!”
朱宸濠喜上眉梢,張敷華入京赴任前,曾來府上拜謁一次,答應在陛下面前諫言。
南昌御史徐文簿也給朝廷去了疏奏,表彰他在南京的善政。
“此事成了!”
朱宸濠興高采烈地打開冊子,笑容僵硬在臉上,轉而變得扭曲起來。
謀士見他面色不對,疑惑地問:“王爺?”
片刻后,諸人都看過了急奏。
養豬?
藩王養豬?他們不敢置信地又看了一遍。
朱宸濠聲音宛如凜冬的冷風般陰冷:“嚴成錦!定又是此人在朝中諫言,削弱藩王的兵力。”
豬不便宜,若養一百頭豬,不知要多少靡費。
多出這項靡費,王府的用度必定銳減,難以蓄養兵馬。
若成定例,今后,王府就變成了屠戶,只會養豬,還起兵造反?
王府子嗣入京讀書,朱宸濠沒有興趣,他要造反!
“王爺,咱們養不養?”謀士道。
朱宸濠深吸一口氣,沉聲道:“養!等獲得賢王稱號,就送拱樤入宮讀書,接近太子。”
朱拱樤是他的兒子,性格與太子一樣放蕩不羈,一定合得來。
但先要獲得賢王敕封,疏奏中寫明,只有八位藩王。
寧夏,府衙。
孫景文看完邸報后,憤然揉成一團,丟在地上狠狠地踩了幾腳:“西北饑餓未除,百姓苦于紅花徭役,朝廷還有心思養豬!”
府丞忙將邸報撿起來,勸道:“知府小聲些,讓安化王聽去不好,宮中有位大人名為嚴成錦,此人可斷此稅。”
“你怎么知道?”
“下官有同年,在翰苑當官。”
孫景文額頭漸漸凝出皺紋,宛如怒目鬼神,沉聲:“那本官正好修書給他。”
寧夏有一門稅賦,名為紅花,極耗費力役。
正因為戶部有稅目在,每年皆需向朝廷繳納定額紅花。
紅花難以采摘,需要耗費成百上千力役,由采摘到涼制,耗時極長,最后晾干才得幾斤,還不足補朝廷定下的稅額。
年年欠稅賦!
此物只能供貴族享用,于百姓無益。
他多次上書請罷,皆被朝廷駁回,若嚴成錦能幫他廢除紅花稅,可令西北的稅額,減去大半。
一晃兩月過去,京城,
嚴成錦讓人將京城的養豬戶找來,口傳經驗,由文官編撰,寫成母豬產前養育和產后護理。
藩王大多沒有養殖經驗,亟需一本養殖手冊。
寫成之后,再交給王不歲刊印,送去各地的王府。
劉健扶著額頭,有些疲倦地看向旁邊的侍奉翰林:“嚴成錦又不來閱奏,去哪兒了?!”
翰林低著頭,哆嗦:“在戶部衙門,命人寫豬圈養殖之法。”
值房中響起兩聲嗟嘆,李東陽心里把嚴成錦臭罵一遍,今夜又要加班了:“劉公,將這些疏奏交給愚弟吧。”
“賓之,你如此慣著此子,非長久之計。”謝遷板著臉。
李東陽點頭嗯了一聲,也是極為無奈。
劉健欲言又止,下了值回到府中,在正堂坐了許久,也沒緩過神來。
劉來剛從宮中出來,見父親坐在正堂中:“父親身體不適?”
“為父想致仕了,回洛陽老家,頤養天年,想到你一人在京為官,頗為不舍。”
劉來面色平靜:“父親放行向陛下請乞就是,不必擔心孩兒。”
劉健猶豫幾日,陛下未必會批準,故而,等有了萬全之策,再向陛下諫言。
這一日,嚴成錦來到內閣,文官抱著一摞疏奏進來,遞給他一本:“嚴大人,寧夏送來的疏奏,指名讓嚴大人閱奏。”
老爹的疏奏?
嚴成錦打開看了眼,是寧夏知府孫景文,與其說是疏奏,不如說是直接寫給他的。
尤其是這句“懇請嚴大人為寧夏百姓請命”。
據他所知,陛下和諸公都喝紅花茶。
紅花被傳有延年益壽的功效,要陛下廢除,只怕極難,且紅花不是哪兒都能種,寧夏紅花尤為名貴。
“李公,這里有一封疏奏需批閱,是寧夏孫景文所上。”嚴成錦遞過去。
李東陽頭也不抬:“何事?”
“請罷紅花稅目。”
劉健微微抬頭,他的茶杯里還泡著呢。
謝遷也望過來:“紅花屬宮中貢品之一,不是桑麻,想要請罷,需陛下首肯。”
陛下不煉丹,但講究養生,尤其看重紅花。
這疏奏上來過一次,但被陛下留中了。
李東陽仔細看了眼,雖是寫給嚴成錦的,卻也陳明了利弊,頗為詳實。
“你是何意?”
“下官的意見不重要。”
“……”劉健。
“……”謝遷。
見李東陽不茍言笑,嚴成錦躬身道:“下官以為,應該請罷。”
劉健沒好氣地道:“陛下向來節儉,你可知,卻為何唯獨不準罷此物?”
陛下很會過日子,恨不得一個銅板掰成兩瓣用,也體恤百姓。
不愿意的話,只有一種可能。
嚴成錦不確定地道:“皇后娘娘?”
李東陽點點頭:“不僅是娘娘,仁壽宮的王太后,還有太子妃,以及藩王和大臣的女眷,皆用紅花。”
嚴成錦心中微動,他想起來了,紅花還有美容的傳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