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暖閣,
合上北方的疏奏后,朱厚照眨了眨眼睛,問道:“老高,王呆子去哪兒了?”
嚴成錦不經意地瞥了他一眼。
張泰的使臣團雖然回京城了,但朱厚照不好糊弄,這廝已經認定了,自己就是唐宋國的背后之人。
嚴成錦想了想,問道:“你找伯安兄做什么?”
朱厚照從來都是對嚴成錦直言不諱的,面上露出喜色,丟了一本疏奏過來。
“靼人劫掠邊城的馬匹和錢糧,呆子再打他們一次就老實了,朕也想偷偷在瓦剌,建一座王朝。”朱厚照也想過一把開朝皇帝的癮。
嚴成錦打開了疏奏。
三月初五,瓦剌和韃靼人結伴南下,一日跑了二三百里,搶了幾個縣城,攻下縣城后,掠女無數。
海南都下雪了,北方的韃靼和瓦剌更嚴重,凍死牛羊無數。
以往達延汗還在時,一開春,就會率領大軍南下進攻大城,奪取錢糧,俘獲奴隸。
對于韃靼人而言,春秋南下劫掠,已成習慣。
尤其是在大災之年。
對于韃靼這片疆域,嚴成錦一直想不出安頓的計策。
但這封疏奏中的守將,斬殺了韃靼和瓦剌,共計一百余人,看看落款的名字,是宣府的游騎將軍江彬。
嚴成錦看向一旁的侍奉小太監:“疏奏為何先傳來東暖閣?”
“是、是新皇讓奴婢在西暖閣拿的,說是政績會被太上皇搶去……”小太監兩腿發軟,快要被嚇死了,不敢直視朱厚照的眼睛。
一連幾月來,朱厚照的政績始終差太上皇十個左右。
朱厚照眨了眨眼睛,道:“老高,朕已經也很努力地閱奏了,這些地方父母官,屁大點事也要上疏,壓根就擠不出政績來。”
多是見了苗頭,就喊祥瑞的疏奏,父母官報喜,納糧的新政推行后,百姓彈冠相慶。
可京城的百姓,分明在罵朝廷。
嚴成錦不相信,地方百姓的反應會有所不同。
一旦出巡,就會看見坊間哀鴻遍野,到處都是衣衫襤褸的農戶。
大清早,繞著午門跑了幾圈,沐身后來到西暖閣。
察覺到小太監們的眼神躲閃,太上皇弘治最擅長察言觀色,很快就看出了與往日不同。
他瞇著眼,銳利的目光朝侍奉的小太監看去:“發生了何事?”
“新皇……新皇剛才來挑走了一些疏奏。”小太監噗通一聲跪下。
太上皇弘治轉而看向御案,疏奏被疊的整整齊齊,但六部的順序卻不對。
顯然是小太監重新堆疊的。
內閣呈遞時,會分門別類,讓翰林送去給朱厚照的疏奏,都無關緊要。
太上皇弘治陰沉著臉,動了動筋骨,腮幫子咬得太緊而鼓了起來。
卻在這時,殿外的小太監喊道:“太上皇,疏奏……疏奏送回來了。”
谷大用抱著疏奏,哆哆嗦嗦地走進來大殿,察覺到太上皇的臉色,手就更抖了。
“新皇和嚴大人閱過了。”
太上皇弘治鐵青著臉,道:“是新皇讓你偷的?”
“不……不是,是新皇自己。”谷大用察覺到太上皇臉上的異樣,連忙噎了回去。
蕭敬冷冷地看了谷大用一眼,示意旁邊的小太監拖出去,廷杖伺候。
太上皇弘治拿起一本翻閱開來,看到一半時,眸中若有所思。
等到早朝時,才拉著臉淡淡地瞥了一眼朱厚照,又看向王瓊:“三月前,韃靼可是向朝廷請乞賑銀?”
王瓊微微抬眸看向劉健和李東陽。
他是得到內閣的準許后,才駁回的。
劉健微微躬身,面色平淡:“是臣票擬這封疏奏。”
大明從來沒有真正將韃靼看成自己的子民,畢竟,他們不是漢人,與安南一樣是異域歸順的子民。
在他心中,韃靼的疆域,只是作為隔絕瓦剌南下侵略的緩沖地帶。
“賑濟,只會耗費朝廷的靡費,朝廷需銀子之處眾多,也無力開倉。”蔣冕道。
種族平等,是極難達到的。
就以科舉為例,難不成真讓韃人入朝當官?萬一韃靼人入閣掌權,內外勾結,朝廷地位岌岌可危。
這個道理,就和藩王不能當官一樣。
李東陽點頭道:“韃靼人以部落聚集生活,動輒有萬余人馬,振臂一呼就可起兵,不能讓其強盛。”
先代皇帝一直想與韃靼人和睦相處,但韃靼人卻一直想奪大明的疆域。
朱厚照卻打起精神,道:“父皇,靼人為官雖然還未有先例,可一直晾置在北方,朝廷以奴隸對待他們,遲早也會有反心。
若他們起兵,朝廷就要給九邊撥軍餉。
與其將銀子用在打仗上,不如撥給他們,讓他們安定不作亂。”
這一席話,有點鎮住了朝廷上的諸公。
嚴成錦眼神一變,朱厚照談到了一個治國之道,極為重要的問題。
社會的維穩成本。
諸如上一世,某些龐大的財團破產后,欠下巨額的債務,銀行通過買下或其他交易方式得到這些債權。
欠錢的人可以用極低的價錢,償還這些債務。
諸如欠一億,只用換三百萬,就能抵消這部分債。
之所以這么做,是為了維護市場和社會穩定。
因為每天破產和欠債的企業極多,一直積壓起來,遲早就變成一個解決不掉的大麻煩。
不引發惶恐和動亂,才有了這種做法。
在封建王朝,建立新王朝事大赦天下,不僅是免死罪,還包括清理前朝留下的舊賬。
張敷華微微躬身道:“若與韃靼開戰,花費的軍餉,的確為賑濟的幾倍不止。”
一旦開戰,九邊士卒就需放棄屯田,帶兵上戰場。
屯田荒廢后,一切支出皆由朝廷支給。
這是除了俸祿外,最大的一筆靡費。
大殿中的人,面色變得認真起來,眸子看向朱厚照,露出期待之色。
朱厚照見眾人看著自己,喜滋滋地道:“朝廷應一碗水端平,韃靼請乞賑濟時,也要給他們撥發賑銀。
他們吃飽喝足,就不會跟朝廷作對了。”
太上皇弘治深深地凝視著朱厚照,開口道:“這番話,嚴卿家教你說的吧?”
“兒臣是父皇所生,父皇為何總是看不起自己?”朱厚照不滿地看了太上皇弘治一眼。
大殿中漸漸安靜下來。
此刻,太上皇肯定很頂,嚴成錦連忙替朱厚照解釋:“與臣無關。”
文武百官面帶難色,不難猜到接下來,就是父子局了。
與眾人猜測的一樣。
太上皇弘治看了蕭敬一眼,蕭敬會意喊了聲退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