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家大伯人稱朱老大,今年已經六十掛零了。
山區的農村人老得快些,就看上去便和城市里頭,保養得不錯的七十來歲的老頭差不多,而且聽力也不好。
所以孩子給配的手機不說款式怎么樣,老人機的特色是非常明顯的。
洪亮的電子音淹沒在晚間急診大廳的嘈雜環境中,但依舊讓近在咫尺的幾人聽得透清。
護工老嫂子還沒來得及說話,恰巧路過的實習醫生卻皺起了眉頭。
作為剛剛踏入社會的年輕人,實習生小江其實也不太看得上眼這些家伙。
這些護工能如此肆無忌憚,背后自然與醫院上層有千絲萬縷的關系。
這些地頭蛇不光欺壓患者,對于年輕的醫護人員也不是特別友善。
尤其是像小江這樣的實習醫生,更是不當一回事。
很多老百姓以為,在醫院里面,醫生管護士,護士管護工,一級壓一級,
實際上,醫院也是一個小社會,說到底還是離不開論資排輩和關系比拼的情況。
高年資的護士長,那絕對是能正面硬剛科主任的存在。
而護工隊伍也常常由醫院高層的親戚把持,對于沒什么根基的小醫生鳥都不鳥。
不說正面沖突吧,反正想要讓她們干點事情也得求爺爺告奶奶。
寒窗苦讀十幾年卻被這么群家伙輕視,到網上發帖訴苦還被指責不尊重勞動人民,小江心里也有諸多不爽。
但也只能用媳婦總會熬成婆這種話來自我安慰。
今天晚上值班,看到護工小組又和患者吵了起來,小江管都不想管,也沒有他插嘴的地方。
醫院的灰色收入分配還與他這樣的小年輕無關。
然而當他聽說,自己管著的22床病人的家屬打算轉院,忍不住插話道:“轉院?你們是朱阿農的家屬吧?轉院的事情是認真的?他傷得很嚴重,最好還是早些手術比較妥當!”
朱老大拿著手機,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邵美琴擔心被醫院知道自己這邊有轉院心思,會影響丈夫治療,忙道:“那個,小醫師,沒有這回事,我們還是在這里治療的,手術費我都準備好了!”
朱老大的手機正常通話音量就和功放差不多,朱振宇在電話那頭聽得一清二楚,連忙喊道:“媽,你們別急,等等我,我這邊醫生都聯系好了,不信你聽……”
接著,袁強也接過電話,做了解釋工作。
小江作為實習醫生也聽得出來,電話那頭是一個很專業的神經外科醫生,可他的聲音似乎太年輕了一點。
醫生這一行,經驗無疑是非常重要的。
而經驗這種東西最直觀的體現,便是年齡。
但不管怎么說,聽到對方家屬似乎真的叫了外院的救護車,隨車還來了專業的醫生,小江還是立刻去向上級醫生匯報了。
這種事情不是沒有先例,可一般都是病人病情太過復雜,中心醫院這邊不得不轉交上級醫院。
這次的病人似乎還沒有到這樣的地步。
時間一下子變得煎熬起來。
邵美琴還想說點什么,朱老大攔住了她,將錢賽回了她手里。
“相信小宇。”
朱老大雖然沒有什么文化,但看人很準,他說道,“小宇從小就懂事,雖然不太說話,但看問題比大人都透,現在他已經18歲了!”
朱老大還有半句話沒有說透。
按照農村的老習慣,女人是講究三從四德的。
雖然建國后這種事情已經好了很多,但在許多落后的地方,女子依然不能上桌吃飯,不能享有男性的基本權利。
這在城市里是很難想象的。
不過這時候,這種腐朽思想倒是堅定了邵美琴的心思。
兒子已經成年,但身處S市的環境中,邵美琴從來沒有想過他能當家這回事。
但老觀念不是這么看的。
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
現在丈夫昏迷,聽兒子的也沒有錯!
沒有了思想障礙之后,邵美琴決定等待兒子的到來。
大概十分鐘后,兒子沒有出現,一個大約三十五歲上下的高年資主治醫生出現了。
他有些不耐煩地問道:“你們是朱阿農的家屬?誰允許你們轉院的?”
朱老大認識他,之前通報幺弟病情的就是這個醫生,于是連忙站了起來,道:“宋醫生,不好意思啊,我們這里還在商量,您給我們一些時間。”
“我倒是無所謂,你兄弟等不等得及就不知道了。”
宋哲搖搖頭,道,“本來你們說押金準備好了,我準備給你們排曹主任的第一臺手術,現在看來是用不著了。”
“曹主任!?”
朱老大一喜。
他兄弟入院大半天時間,他也不是傻乎乎的什么事都沒打聽。
這位曹主任是這里最好的神經外科大夫,剛從北京大醫院進修回來,水平非常高超。
據說他還給一些領導做過手術呢,以半個國醫自居。
有這么一重履歷,一般人想要掛到他的專家號都是很難的,想請他做手術就更難了。
沒想到醫院里安排了曹主任做手術嗎?
一下子,朱家人的心思熱切了起來。
“嗯,我沒必要騙你,明天上午七點半曹主任開始做第一臺手術,除了他點名的一臺腦疝,其他的都由我來安排。”
宋哲醫生說到這里,壓低聲音又道,“你兄弟頸動脈海綿竇瘺合并顱底骨折,這么復雜的病例當然要曹主任才能搞定,不過曹主任這么忙……你們家屬也要感謝感謝的,知道了嗎?”
這話已經很赤裸裸了。
朱老大和邵美琴對視一眼,都有些拿不定主意。
本來去S市做手術還是一個很不錯的選擇,畢竟就算路上有些風險,但那邊的醫生可能更高明一些。
可如今就在中心醫院,可以找到給領導做過手術名醫做手術,那冒著風險去S市醫院就毫無必要了。
至于宋醫生這邊暗示的紅包……
不就是錢嘛!
砸鍋賣鐵,總還能湊一湊的。
然而就在兩人打算開口表示同意的時候,一個黝黑瘦小的身影急匆匆趕來了。
“媽!大伯!”
朱振宇一路快步疾走,要不是急診室這邊人多,他都要飛奔過來了。
“小宇,你這孩子……”
到了這時候,邵美琴責備的話也說不出口了,只是一把抱住兒子,眼淚刷的就流了下來,“你爸爸明天一早手術,是這邊最好的醫生來主刀!”
“媽,我不是說聯系好了醫院嗎?”
朱振宇掙脫開來,焦急地說道,“袁醫生他們說,老爸的情況很復雜,地方醫院水平不夠的!”
“小宇你怎么能這樣說話呢!”
邵美琴連忙敲了一下兒子的腦袋,然后不好意思的道,“宋醫生,我兒子還在念高中,不懂事,您別介意……”
“呵,小小年紀口氣倒是不小,我們醫院再怎么是地方醫院,也是這里一畝三分地最好的醫院,如果你們看不上眼,就另找高明好了。”
“宋醫生,您消消氣,孩子讀書讀傻了,不懂外面的情況。”邵美琴再次賠笑道。
“哎,我和一小孩置氣什么,我是擔心你們被黑醫院騙!”
宋醫生推了推黑框眼鏡,道,“你們可能不知道,現在市面上黑醫院黑診所多得不得了,他們強買強賣,還在正規醫院布置很多醫托,最喜歡撬你們這種不懂醫,愛瞎琢磨的病人家屬。”
“我找的不是黑醫院!是我學姐介紹的正規醫院!”朱振宇連忙辯解道。
“呵,那我問你,小伙子你學姐給你找的醫院叫什么?是公立的還是民營的?”宋醫生冷笑著問道。
“應……應該是民營的……叫浩然醫院……”朱振宇弱弱地說道。
“哈哈,一聽就是莆田系的名字。”
雖然有那么一瞬間,宋醫生感覺“浩然”這個詞有點耳熟,不過他也沒多想,篤定地說道,“年輕人啊,社會險惡啊!以后你可長點心吧!”
“不是……柳學姐都親自跟來了,就在后面幫忙推擔架車呢!”
雖然被宋醫生這么一講,朱振宇心里也稍微有點打鼓,但柳小南的信用還是很高的。
況且他在浩然醫院雖然只是匆匆一瞥,但看到的、聽到的,都足以說明那是一家一流的醫院了。
總不可能哪個莆田系醫院花那么大人力成本,找這么多臨時演員忽悠自己吧?
更別說,還有那令朱振宇印象深刻的爆RU黑妞了。
這些……
都是真的!
不過邵美琴、朱老大等人都沒有實地見過浩然醫院,也沒聽說過浩然醫院的事跡,已經被宋醫生的推論唬住了。
“小宇,宋大夫講得有道理,現在新聞里醫托和黑醫院很多的!”
“是啊,S市就算比W市醫療水平好,但也有限嘛。
又不是北京上海,人家曹主任可是在京城給領導開過刀的!”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朱振宇根本不知道如何反駁。
“小朱醫務臺在哪邊,先去辦手續啊!”
就在這時候,薛磊的大嗓門響了起來。
在醫院,一般講究個肅靜。
但在急診中心,若不是嗓門大點,聲音根本傳不過來。
宋醫生也好,邵美琴和朱老大也好,紛紛轉頭看去。
這一看,就都倒吸一口冷氣。
浩然保安隊里的第三號肌肉棒子,自然不是浪得虛名的。
雖然臨時披上了白大褂,這并不能讓薛磊看上去變得文質彬彬,反而有一種西裝暴徒的感覺。
強森穿西裝什么感覺,薛磊這邊就差不多也一樣。
宋醫生咽了口口水,弱弱地說道:“我……我就說是黑醫院吧……連救護車都是黑救護……”
聽到這話,朱老二冷不住輕聲吐槽:“你們也差不多……”
之前朱老幺送進醫院,來的也根本不是什么正規的救護車,而是被承包的黑救護車。
只不過朱家兄弟人多,黑車也沒敢要價太高,但800塊錢還是明顯高出了市場價。
而且車子上的設備很不規范,客觀上也延誤了朱父的病情。
當然,最后一點朱家兄弟是看不出來的。
總之,宋醫生以己度人,一眼就認定了對方也是叫了黑救護車,而且這黑救護看上去有點猛……
不過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大塊頭薛磊吸引,朱振宇倒是一眼看到了同樣在推車的袁強等人。
他連忙喊道:“袁醫生,您快來幫我說說,這邊的醫生不相信我!”
袁強等人推著擔架車小跑過來。
袁強其實也是有些感慨的。
曾幾何時,他只不過是一個研究生肄業生。
能在W市中心醫院這樣的三甲醫院工作,根本是自己想都不敢想的美食。
然而如今再看,袁強看著這里的急救室、ICU,怎么看,怎么不規范。
許多技術細節都沒有按照標準流程來辦,和朱建南、寧靜一起管理的急診科相比,真是差遠了。
當年需要仰視的殿堂,如今已經難以入目。
袁強搖了搖頭,收拾好心情,他向著宋哲伸手道:“你好,我是浩然醫院的醫生,這次冒昧前來,是因為有一個患者的情況有些特殊,如果方便的話,我可以去醫生辦公室向你說明一下。”
“不必了。”
宋醫生沒有接袁強的手,道,“哥們,你們恰飯我管不著,但是不是手伸太長了?
我們搞醫療的,賺錢可以,但也不能胡來吧?你們一家民營醫院,吃得消接顱底骨折和腦瘺的病人?”
“我想應該沒有什么問題。”
袁強自信的一笑,接著道,“不過這個病人和不僅僅是海綿體瘺和顱底骨折,還伴有嚴重的先天血管畸形,非常復雜。”
“血管畸形?什么血管畸形?如果有血管瘤我們早看出來了,你別在這里夸大其詞。”
宋醫生回憶了一下,補充道,“當時曹主任都看過的,絕對錯不了。”
“世界上沒有絕對的事情。”
袁強搖了搖頭,“就連我們張院長都不敢說自己‘絕對錯不了’,你們曹主任又怎么能‘絕對錯不了’呢?”
看著雙方醫生各執一詞,不僅僅是朱家人傻眼了,就是其他的病人家屬也全都圍了過來。
愛看熱鬧,這是人類的通病。
而急診室里面的熱鬧格外多,自然不好錯過。
宋醫生一看圍觀者越來越多,影響越來越大,決定不給眼前這個“野雞醫院”的醫生面子了。
“不是‘院長’就能壓‘主任’的,你們這種野雞醫院的院長又不值幾個錢,總之一句話……”
宋醫生轉頭對朱老大和邵美琴道:“如果你們承擔得起后果,就盡管轉院去野雞醫院好了,我們中心醫院也不缺你們一家病人!”
說著,宋醫生轉頭就準備離開。
邵美琴被嚇壞了,連忙拉住他的白大褂,哭喊道:“宋醫生,我們不轉院,我們不轉院,求求你給我們安排曹主任手術!”
了解了前因后果的吃瓜群眾也紛紛斥責袁強等人,道:“小小年紀不學好,學人家搞什么醫托,曹主任那是在北京燕山醫院進修過的,給領導們都做過手術的!你們能比嗎?”
“燕山醫院?”
袁強愣住了,袁強身后的鄭國強也愣住了。
宋醫生很滿意病人家屬們的反應。
同時,一個病人大幾千的紅包,他也舍不得丟下。
因此稍作掙扎,就順勢轉過了頭。
“哎呀,真拿你們農村人沒辦法,我就當行善積德好了……”
宋哲的話說到一半,說不下去了。
因為他看到,那個一直與自己對線的年輕醫生,身后的一名默默無聞的跟班,忽然站了出來,
他掏出了一張工作證。
工作證上赫然寫著:“燕山醫院神經外科副主任醫師鄭國強”幾個大字。
鄭國強撓了撓頭,有些不太確定的問道:“W市人,進修的,你們說的是老曹,曹新漢嗎?”
“你……你認識曹主任?”
“嗯,有點熟悉……
去年那臺給領導做的手術,王教授主刀,我一助,他負責拉鉤……
我們配合的很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