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陣營的將士們確實各個能夠以一當十,是步軍中堪稱王牌精銳的存在。
但在攀登云梯的過程中風險太高,成功登上城墻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高順再勇,不過一人,再加上成功登上城墻的近百名陷陣營將士,要面對數以千計的守軍,根本無力回天。
每個陷陣營將士登上城墻的瞬間,就要面對數十人的圍攻,前后左右四面八方,都是劈砍,刺擊而來的刀槍。
陷陣營的將士們再勇猛善戰,終究不是長著三頭六臂的哪吒,不是節節敗退被逼撤回云梯,就是直接慘死在袁軍的圍攻下。
“父親!陷陣營進攻不順,還請您下令讓高順將軍他們先撤下來吧!”
將戰事走向看在眼里的曹昂看出局勢對高順極其不利,他當初與高順攜手并肩訓練陷陣營,情誼深厚,自然不愿看到高順戰死,便立即替高順向曹操求情。
沒有曹操點頭下令,高順擅自在攻城戰中退卻,論罪當斬。
曹操當然也看得出,照這個情形上看,高順和陷陣營已經不可能成功奪下城墻了。
再讓他們堅持,高順只有戰死這一個下場,苦心經營的陷陣營也將分崩離析。
即使內心再不情愿,曹操也不愿看到這樣令人痛心的結果。
微微點頭,曹操算是認可曹昂的話。
見狀,曹昂趕緊下令,讓傳令兵冒著箭雨到城門下,將撤退的命令傳達給高順。
期間在袁譚的奮起反抗下,即使是先前攻無不克的陷陣營,這次是連連吃癟,高順更是被逼到墻角,退無可退。
“高順將軍!司空有令!撤!”
聽到城門下的傳令聲,高順如蒙大赦,扯著嗓子大喊一聲撤退后,開始率眾向最靠近自己的云梯提刀殺去。
奈何袁軍的數量實在太多,若不是先前高順表現出的勇猛無畏讓嚇破膽的袁軍將士們沒緩過神來,只怕會有無數袁軍將士接連撲上來阻止高順。
意識到敵軍對自己的敬畏,只是表面上做著嘗試性的阻止,高順稍微放心了一些,但戒備之心并未松懈,直到一路殺回云梯,立刻順著云梯帶著還活著的陷陣營弟兄們一路向下逃離城墻。
心思縝密的高順在逃命時還不忘提醒弟兄們將盾牌掛在背后,以免袁軍的弓弩手們對他們進行射擊。
不過這次高順就太高估袁譚了,袁譚只是抱著奮力一搏的態度才利用龐大的人數優勢將陷陣營擊退,看著高順和陷陣營將士們離去,袁譚都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切,根本想不到自己能成功擊退敵人,進而陷入驚喜之中。
至于追擊高順,他是想都沒想過。
連高順帶領的陷陣營都無法攻占城墻,其他三道城門的曹軍,自然比南門的戰況還要凄慘。
每當零星幾十曹軍將士艱難地攀爬上城墻,就會立刻被至少十倍于己的袁軍擊退,重復著這般無意義的舉動,對曹軍而言,簡直成了平白葬送兵力的添油戰術。
見戰況進展到這個地步,曹操知道陷陣營這一撤,對本就開始轉向低迷的士氣更是一種打擊。
曹操唯有干脆下令讓全軍都暫且放棄攻城,撤回營寨重新從長計議。
還未犧牲的曹軍臉上大多露出慶幸之色,將士們或許并不懂兵法,但這個情形,任誰都瞧得出再堅持攻城,與送死無異。
曹操長嘆一聲,意味深長地看向一旁默然不語的郭嘉,欲言又止。
昨日開戰前,郭嘉就曾以“將袁氏兄弟逼向絕路會迫使他們兄弟齊心合力據守”為理由,力勸曹操不要急于攻打鄴城,而是應該率軍撤出冀州返回許都,讓袁氏兄弟重新鬧掰,等他們內斗到時機成熟,再率軍來攻。
然而昨日的曹操在接受到楚云在河東的頻頻捷報后,又難免有些膨脹,在看似距離成功近在咫尺的巨大誘惑下,曹操其實已然聽不進郭嘉的勸告了。
但今日,現實就再次無情地打腫了曹操的臉。
袁軍的數量之多,鄴城的城墻之堅固,這些并未被曹操完全重視的客觀條件,都是鐵一般的事實。
也正是這些事實,成為曹操攻克鄴城的攔路虎。
曹操沒有提及下午是否繼續進攻,只是下令照顧所有受傷的將士,并讓全軍上下都吃上一頓飽飯。
鄴城之中,袁尚得知曹軍被擊退的消息,在審配的勸諫下,也破天荒的向袁譚表示恭喜和感激。
這等關鍵時刻,哪怕是一個小規模的勝利,也足以鼓舞整個鄴城二十萬將士的軍心。
心情低落到食不下咽的曹操,只是簡單喝了幾口肉湯,就單獨召見郭嘉在自己的營帳中會面。
“來了?”
獨坐在皮席上的曹操抬頭看向郭嘉,拍了拍身側,示意郭嘉坐到自己身邊。
郭嘉一言不發,面色平靜如水地聽從曹操的吩咐,坐了下去。
“吃過了?”
“您呢?”
“沒有。”
“在下也是。”
曹操聽郭嘉這么說完,已忍不住笑了。
原來吃不下飯的,還不止自己一人。
“先前不聽你言,致使這一上午我軍傷亡不小啊!”
唯有當著郭嘉一個人的面,曹操才能這么痛快地承認自己的錯誤。
“主公,勝敗乃兵家常事。”
郭嘉仍是波瀾不驚地回應著。
“是,這也并非我第一次兵敗,更不是我最慘痛的失敗,但是……”
曹操嘆了一口氣,湊近郭嘉小聲道:“這是我最愚蠢的一次失敗!”
“主公……”
郭嘉道出這兩個字后,便瞠目結舌,不知所措。
抬手搭在郭嘉的肩膀上,曹操毫無人主的架子,安撫道:“別緊張,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你先前的良言我不聽從,才招致此等大敗,眼下追悔莫及啊!”
此前郭嘉從未見曹操這么干脆地主動承認自己做錯事,他惶恐地低頭道:“主公,我軍雖遭逢小敗,但并未傷筋動骨……”
“奉孝,猜猜我為什么召你來?”
曹操苦笑著搖搖頭,向郭嘉問道。
“主公是想問在下,下午是否該繼續攻打鄴城?”
郭嘉試探著問道。
“奉孝,莫要說笑了。”
曹操的臉色顯得有些尷尬。
上午的戰斗結果如此不盡人意,曹操早已沒了先前的氣勢,雖然幡然醒悟的稍晚了些,但他已然清楚意識到一個事實。
那就是:今日想要攻克鄴城,已經是不可能了。
郭嘉失笑道:“看來主公已經萌生退意,那在下就不知主公還有何話說了。”
郭嘉的語氣中夾雜著一股幽怨,這是郭嘉過去在曹操面前從不曾表露過的態度。
曹操何等人物,哪怕郭嘉有故意隱藏,他都能察覺到一些端倪,更何況郭嘉表現得如此露骨。
但曹操面無怒色,反而有些慚愧地向郭嘉道:“奉孝,我這次來,只為向你道歉。”
“道歉”這兩個字,曹操似乎從未向任何人提起過。
饒是飽經風霜看穿世態炎涼的郭嘉,在聽到曹操這句話后,也是目光一凜,驚訝得厲害。
“主公太言重了,主公昨日收到太子太傅的書信,得知河東郡捷報頻頻,正是春風得意之際,一時聽不進在下的勸諫,算不得什么,為此就要向在下道歉,未免太折煞在下了。”
郭嘉越是這么說,越是顯得有些矯情,并沒有打心底原諒曹操。
郭嘉與其他謀士在曹操心目中的地位,是有所不同的。
論身份,他不比為曹操舉薦諸多人才,坐守許昌老成持重的內政達人荀彧。
論功績他不如助曹操迎奉天子入許都得以安享富貴的董昭。
論資歷他更是不如年長而且跟隨曹操身側多年,甚至為了幫曹操度過難關,不惜背負惡名的程昱。
所謂“君臣有別”,別人也許有千好萬好。
但郭嘉,是諸多謀士之中,曹操唯一的朋友。
真正的朋友。
可以食同席寢同榻,沒事開開玩笑互相罵上幾句的朋友。
在孩童時期,這樣的朋友,曹操要多少有多少。
但隨著身份的水漲船高,今時今日已蒞臨司空的曹操,還有幾個朋友呢?
連曹操自己都不敢確定。
但至少目前有一件事他能確定。
郭嘉,還依然是他的朋友。
“奉孝,你這是在說氣話啊。”
郭嘉的言語實在是明顯帶著怨氣,如此冒犯的話,就算是曹昂也未必敢當著曹操的面講出口。
“主公,在下講得,并非是氣話。”
郭嘉的語氣變得有些冰冷。
“哦?”
聽出郭嘉似乎有話外之音,曹操本就耷拉的眼皮上,眉頭一皺,顯得整個人更是無精打采。
“在下斗膽問主公一個問題,望主公能直言相告。”
曹操知道自己不采納郭嘉的逆耳忠言,似乎對郭嘉造成了傷害。
盡管之前曹操也偶爾做過錯誤的判斷,拒絕采納郭嘉的建議,但郭嘉還是第一次反應這么強烈。
曹操不理解郭嘉如此委屈和哀怨的原因。
但他的本意就是想安撫郭嘉,所以痛快地說道:“你盡管問。”
郭嘉猛然抬頭,用微微泛紅的雙眼看向曹操,嗓音突然沙啞起來,問道:“敢問主公,昨日出自在下之口的諫言,若是改由太子太傅說出口,不知主公會不會采納?”
話音一落,帳內突然變得一片寂靜。
曹操驚愕地看著郭嘉那隱有血絲的雙眸,睜著嘴巴良久說不出半個字來。
這個問題,曹操答不上來。
如果郭嘉的假設成真,曹操會采納從楚云之口道出的諫言么?
答案也許是“會的”。
但這讓曹操如何能當著郭嘉的面,將這個真實想法道出口?
這時曹操才恍然意識到,郭嘉究竟在為何而傷感。
曹操自認為自己足夠了解郭嘉。
郭嘉絕不是會去嫉妒楚云才能的人。
他也不會嫉妒楚云和曹操之間的關系有多親近。
然而,現在,郭嘉所表現出的反應,大大出乎曹操的意料。
這并不符合郭嘉以往的行事作風。
見曹操沉默不語,郭嘉毫不避諱地冷笑出聲。
“既然主公答不上來,那請恕在下先行告退了。”
不客氣地撂下這句話,郭嘉起身就要離開。
曹操挽留的手已經懸在了半空,卻連半句挽留之言都說不出口。
眼睜睜地看著郭嘉走出營帳,曹操閉上眼正打算癱在席上緩和一下波動極大的心緒,卻聽到帳外響起一陣劇烈的咳嗽聲。
那聲音簡直撕心裂肺,聽得旁人陣陣揪心。
曹操立刻起身來到帳口,探出頭去,只見嘴唇、右手掌心都站著血的郭嘉,已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來人!傳軍醫!快傳軍醫!”
險些心臟驟停的曹操幾乎是用吼的方式向周圍吶喊,那聲音大到仿佛幾百米開外的將士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十分鐘后。
郭嘉已經被轉移到他專屬的營帳之中,曾替楚云、甘寧等人治療過傷勢的那位與楚云有交情的老軍醫,正小心照顧著仍處于昏迷狀態的郭嘉。
“奉孝他怎么樣?究竟是患了病?還是受了傷?”
在一旁坐立不安的曹操關切地看向老軍醫,忐忑地開口問道。
“司空……”
老軍醫嘆了口氣,道:“回稟司空,軍師祭酒暫且還沒有性命之虞,身體似乎并無任何外傷,可他體質羸弱,脈象式微,比襁褓中的嬰兒強不了多少……恕屬下無能,屬下實在是診斷不出其中癥結病因何在……”
“廢物!你一大把年紀,且不說能不能治,居然連他身患何癥都鬧不明白!真是廢物!”
其實曹操知道老軍醫醫術不凡,也知道他從軍多年,軍功貢獻不少。
以往他對待這位老者,一向是和和氣氣,不說恭敬有加,至少是鮮說半句重話。
但現在,曹操本就因郭嘉先前那個問題而心亂如麻,如今對郭嘉再次關心則亂的他,心緒不寧至極,便下意識地將老軍醫當做出氣筒來發泄。
老軍醫只能委屈巴巴地嘆了口氣,低著頭不敢多說。
同樣隨曹操來探望郭嘉病情的曹昂雖然也心情沉痛,但相比曹操,他此刻倒是冷靜得多。
“父親,老先生診斷不出癥結,但有人可以……”
我在曹營當倉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