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什么?!”
楚云大吃一驚,一向鎮定的臉上罕見地起了大變化。
“回稟將軍,卑職剛才說的是,那些患病的百姓們,都死了!”
士兵聲音顫顫巍巍地老師回答道。
“我耳朵還沒聾呢!我問你,是怎么死的?!”
勃然大怒的楚云差點兒就要被這個親衛給氣糊涂了。
“卑……卑職不知……”
被楚云嚇得當場跪地的親衛,更不敢胡亂說話了。
“怎么死的你都不知道?!”
“不是,卑職,額……”
看著親衛已經被嚇得話都說不利索,楚云盡快恢復理智,沒再為難他。
“夫人知道這事么?”
“還不知道,夫人還沒醒。”
“好!傳令下去,都給我把嘴管嚴實了,暫時別讓夫人知道這事!”
“卑……卑職遵命!”
等這親衛把命令傳下去之后,又磕磕巴巴地向楚云匯報。
“行了行了,吞吞吐吐的,別廢話了,隨我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不管到底出了什么問題,眼見為實。
楚云策馬在大營中疾馳,身后十幾名親衛隨行,將士們見到馬背上的楚云面若寒霜,都嚇得主動避讓。
先前患上鼠疫的病人們,都被喬紫青安排在大營東北角的幾十個小營帳中,并進行著嚴格的隔離,以免有人誤闖其中被染上鼠疫。
抵達目的地附近,果然,本來人們唯恐避之不及的病患營帳外,聚集了不少來看熱鬧的將士。
“我等參見將軍!”
一見來人是楚云,將士們各個反應極快地彎腰行禮。
“都讓開,閑雜人等離開這里,做自己的事去!”
一句話喝退看熱鬧的人,楚云走近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個病患營帳,卻在踏入其中的一瞬間,就忍不住渾身一震!
刺鼻的血腥味撲面而來,盡管楚云早就習慣了這種味道,但也許是來的路上一直心神不寧,導致他完全沒做好心理準備。
將突如其來的嘔吐感強行壓下,楚云從隨身攜帶的水袋中喝下一口水,開始朝血腥味的源頭方向望去。
七位癥狀輕重不一的患者們,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他們的身體上有著明顯的刀傷、劍傷,傷痕的深淺程度也有所不同,但顯而易見的是,那些傷口之中,絕對有他們的致命傷。
死因是冷兵器造成的刺傷、砍傷,這已經是毋庸置疑的事實,單從他們尸體上的出血量都快把營中大半地面都染紅,就可以證明。
“嘶——”
楚云倒吸一口涼氣,沉默了良久,最終一聲不吭地帶頭走出營帳,又開始向附近的其他病患營帳進行調查。
當檢查到一半的時候,楚云已經不忍心再繼續看下去了。
沒錯,百余名患者如出一轍,都是被人用刀、劍等銳利兵器,活生生殺死的。
“究竟是誰……這么殘忍……”
楚云想不出這些病患跟誰有仇,可就在他開始思考什么人有動機時,一個身影從他的腦海中驟然冒出。
“方……方琦……?!”
口中喃喃念出這個名字的剎那,楚云恍然明白了。
昨日方琦向楚云提出了要將所有感染鼠疫的病患趕出城,但這個提議并沒有被楚云采納。
現在看來,即使楚云一口否決了方琦的提議,方琦仍不肯放棄,堅持要以除掉所有患者的方式,來為這次的鼠疫爆發畫上休止符。
軍營早就不允許外人近來,要在一夜之間,一口氣殺掉這么多患者,一定動用了士兵。
而此次隨楚云而來的涼州將士們,不可能違背楚云的命令,擅自動手去殺害這些病患們。
那么動手的十有八九是黎陽本地的兵馬,身為黎陽縣令的方琦,無疑是最有資格命令他們的人。
想到如果這一切是方琦所為,此人有逃跑的可能,楚云就立刻停止了調查,帶頭出門讓眾人一起騎上馬,大喝下令道:“隨我去縣府!”
二十幾騎頗具聲勢地離開大營,楚云難得地用力抽著馬鞭,使得本就不遠的路,在區區一炷香不到的時間內,楚云就抵達了縣府大門口。
“啪!”
因為著急,楚云下馬落地時一個踉蹌,差點兒把自己給絆倒。
穩住身形后,楚云等不及地穿過跪俯在地的衛兵,率先進入縣府。
鏈接大門的廳堂十分寬敞,楚云本以為自己會撲了個空,卻沒想到,正中央的位子上,坐著一個不算熟悉的身影。
楚云定睛一看,此人正是黎陽縣令方琦。
見方琦非但沒有畏罪潛逃,反而鎮定自若地坐在椅子上,直視著門口,仿佛一直在等著楚云前來興師問罪。
“是你干的么?”
沒有半句多余的廢話,楚云走到方琦面前,盯著方琦的目光簡直像是要生吞活剝了對方一樣。
方琦從座位上起身,沖楚云單膝跪地。
“如果將軍問的是那些染上鼠疫的病患的話,是的,將軍說的沒錯,是下官派人動手的,但是與聽命的將士們無關,他們只是奉命行事。”
方琦的語氣很輕松,即使下達了抹殺二百多無辜性命的命令,也絲毫不覺得有什么慚愧之處。
他表現得太過平靜了,楚云回憶著,似乎只在一些影視劇中的和尚臉上,看到過這樣的神情。
“到了這個時候,你以為說這些體恤下屬的話,就能讓我放過你么?!”
見方琦承認得很痛快,楚云的語氣中滿是寒意,讓人聽著如至冰窟。
“當然沒有,下官從來不敢如此奢望,昨夜在決定下手的時候,下官就已經料到自己會有怎樣的下場了。”
說完這句話,方琦咽喉一動,一縷殷紅的鮮血,順著他的嘴角流淌而出。
“方琦!你!”
楚云驚呼一聲,意識到方琦對自己做了什么。
他服毒了。
看來他所言非虛,在決定下令誅殺所有患者的時候,方琦就已經做好服毒自盡的打算了。
“為什么……”
跪在自己眼前的,是一個殘殺了二百余病患的人。
楚云心里很清楚這一點。
可在問出這句“為什么”的一剎那,楚云只覺得胸口堵得厲害,心也在隱隱作痛。
其實就算不問,楚云也知道,方琦為什么要這么做。
為了清除隱患,他寧可背負殘殺百姓的罪名,寧可用自己的性命作為代價,也要去這么做。
他用行動證明了自己昨日的話,他方琦絕非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才提出那殘忍的建議。
“將軍,您知道……您知道我為什么這么做,不是么?”
如同失去閥門的水龍頭,大口的鮮血在方琦開口說話的瞬間,順著他的口中向下不斷流淌,甚至,將方琦的下巴都染成了一片紅。
“啊……是啊,我知道。”
楚云痛苦地閉上眼,放棄心口的隱隱作痛,也仿佛在開口說這句話的瞬間,變成了針扎刀攪般的劇烈疼痛。
聽到楚云說出“我知道”這三個字時,方琦的身體開始動搖,再也無力支撐下跪的姿勢。
好在楚云眼疾手快,趁他完全倒下之前,將他扶住。
方琦虛弱無力地用一只手抓住楚云的胳膊,說話的聲音,也開始變輕。
“將……將軍,所有的罪過,都由我一人承擔吧,我知道……我知道我一個人的命,沒法與近三百條人命相比,但……”
“你別說了,別再說話了。”
看著說話都變得吃力,氣息都變得不足的方琦,再目睹鮮血不斷從他的口中下瀉,楚云的心痛愈演愈烈。
他與方琦并不相知,既非親人,也非朋友。
就連處理問題的方法和做人的理念,楚云也認為自己與方琦之間,存在著天差地別。
可現在,楚云的內心,當真有一種仿佛在目睹著一位知己瀕死的感覺。
“將軍!”
方琦仿佛用盡最后的力氣,回光返照般死死攥著楚云的胳膊。
“你的心意我明白了,我不會再追究其他士兵的責任……”
說完,楚云又問道:“你家中可還有什么老小需要照顧么?”
“謝將軍……可惜我老父老母都在七年前的戰亂中喪生,只有一個妹妹,還請將軍……唔——”
話還沒說話,方琦突然又大口吐出鮮血,血將楚云的淡藍色衣服,都染成了半邊紅。
“你放心,你妹妹我會替你照顧,替她在鄴城找戶好人家……”
楚云猜測,如果方琦的妹妹已經出嫁,肯定就不需要方琦操心,方琦在這臨死的關頭特地提起妹妹,肯定是因為她還尚未嫁人。
“將軍這么說,下官放心了……下官違逆將軍的意思……給將軍添麻煩了……”
“不,你沒有給我們添麻煩,你是殺了人,可你……你也救了人,你救了我們,救了其他的軍民百姓……”
楚云話還沒說完,可就在方琦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就已經帶著滿足的笑容,閉上眼咽氣了。
“方琦……方琦……?方琦?!”
即使楚云拼命大喊著對方的名字,用力搖晃著如斷線風箏般靜止不動的軀體,都再也得不到任何的回應了。
楚云的最后一番話,既是他一直不愿意說出口去面對的真心話,也是對方琦臨終前的最后救贖。
沒錯,楚云比誰都清楚。
這一次,喬紫青對治愈鼠疫真的沒有辦法,就算她能研究出辦法,以現在的條件,可能也需要歷時五年、十年甚至更久的時間。
而且以喬紫青現在的狀況,承受著巨大的精神、肉體雙重壓力,再這樣下去,要不了多久,喬紫青的身體和精神都會有垮掉的風險。
就像一根時刻過度緊繃的琴弦,隨時都可能會斷掉一樣。
再者,很有可能,再過半個月,鼠疫就可能再次進行大規模傳播,首先遭殃的,可能就是照顧患者們,以及處理病死者尸體的將士們。
最終,演變成一場史無前例的疫病災難,也不是沒有可能。
方琦的做法確實武斷,也不夠人道。
但他這么做真的是錯么?即使是楚云,也不可能給出一個標準的答案,他更沒有資格去評判邁出了這一步的方琦。
因為方琦不但做了,而且也主動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了代價。
“該結束了,方琦,就讓這一切,隨著你的死,都結束吧。”
看著懷中明明與自己不相熟之人的尸體,楚云卻像是在對著相知多年的老友一般,自言自語。
接著,楚云抱著方琦的尸首,全然不顧已經被鮮血染紅的全身,頹然走出營帳,將方琦的尸首小心交給一旁伸出手準備接過的本地士兵。
“如果我沒記錯,方縣令是鄴城人吧?”
“是的將軍。”
“去替他準備上好的棺木。”
“喏!”
楚云看著將士們抱走方琦的尸體,心中暗暗打算,向喬紫青要能暫時保存尸體不腐爛的方法,然后命人將方琦的尸首運回鄴城厚葬之。
可是,一想到這一夜之間,二百多位病患慘死于縣令之手,楚云卻避無可避,總要讓喬紫青知道這個消息。
而且更要命的是,楚云還打算將“罪魁禍首”方琦的尸首派人運回其家鄉,也不知道喬紫青聽了這些,會作何感想。
不過楚云還是不打算對喬紫青有所隱瞞,整理了一番凌亂的心情與思緒,楚云策馬在親衛們的保護下回到軍營找了件干凈的替換衣裳,才又趕到喬紫青所在的醫用營帳。
“夫人醒了么?”
楚云下馬后向門口的兩位站崗衛兵問道。
“回稟將軍,帳內從盡早到現在沒有過動靜。”
由于喬紫青的身份敏感,未經許可,沒人敢擅自入營帳,所以衛兵們也無法確認喬紫青究竟是否起床了,只能用是否有聲音作為判斷。
“知道了。”
得到這樣模棱兩可的答案,楚云也只能自己進營帳一探究竟了。
一進營帳,楚云就看到喬紫青正面容扭曲地躺在床上,楚云臉色一變,趕緊湊近去觀察,卻聽到喬紫青發出痛苦的微微呻吟之聲。
很明顯,喬紫青是病了。
楚云的腦子仿佛“嗡”的一聲,要爆炸了一般。
方琦的死,今日對楚云而言已經是一個不小的打擊,如果喬紫青再染上鼠疫……
“紫青……紫青你沒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