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夏口
劉豫州用來接收轉運淮南豪右人丁的據點,是他在江北唯一的城池夏口。
夏口位于夏水與大江的交匯之處,是荊州江夏郡的重鎮。建安四年冬,江夏太守黃祖于沙羨為東吳所破,就被迫移屯夏口,筑堅城以捍蔽荊州。黃祖敗死后,荊州牧劉表又以長子劉琦領兵鎮守此地,東拒孫權。赤壁戰前,劉豫州和麾下大將關羽率領水師精甲萬人退守夏口,與劉琦合兵。
曹公本人領兵攻陷襄陽、江陵之后,隨即身率襄陽水師與北軍步騎數十萬,以蒙沖斗艦數千艘浮江而下,直取夏口;同時又以章陵太守趙儼為都督護軍,護于禁、張遼、張郃、朱靈、李典、路招、馮楷七軍自汝南至南陽一線展開,威逼夏口北面。
當是時也,曹公軍威赫赫,仿佛天下無敵,區區劉備、孫權,何足道哉?遂下書于孫權曰:“今治水軍八十萬眾,方與將軍會獵于吳。”
孰料孫權以周郎為將,領水軍三萬進駐夏口,赤壁一戰,曹公水師灰飛煙滅,大軍狼狽北還,又在烏林遭到劉備截擊,損失慘重。
戰后,吳侯以大將程普為江夏太守,治沙羨;而曹公則以南陽大族首領文聘為江夏太守,統兵占據安、隨一帶,治于石陽;劉豫州雖南下征服荊南四郡,仍留兵于夏口。于是,江夏郡為三方分據,三方實際的控制區域以河道、林地、丘陵岡阜和葭葦彌望的湖泊沼澤為天然分割,形成犬牙交錯的態勢。
淮南豪強與他們所屬的百姓翻越灊山,又跋涉長途,最終接近夏口,已經是凜冬時節。
由于數萬人的龐大隊列綿延幾十里,一時難以安置,于是暫且沿著沔口東側的漫長江堤設營駐扎。
因為馮熙提前聯系了江東的舟船,先行告辭,所以這一日清晨,雷遠領著辛彬、郭竟、鄧銅、賀松等人為他餞行,趙云、簡雍也陪同著一起。眾人一齊登臨沔口以東不遠處的魯山,一來觀賞勝景,二來在山間設了個小小的祖道儀式。
登上山頭,只見天空層云密布,遮天蔽日;江畔霜林白茫茫的一片,好像剛下過了雪。向南方眺望,可見浩浩蕩蕩的大江與漢水相連,仿佛無邊無涯,只能隱約看到對岸。再看江面上的波浪起伏洶涌;而水浪拍打岸邊的低沉巨響入耳,一聲又一聲,仿佛亙古以來從未停歇。
淮南眾人此前數日都沿江行軍,如鄧銅這等膽大好奇的,還帶人下到江里沐浴,險些被水流沖走,成了魚鱉之食。但此刻在高處觀看大江全貌,其震撼與江畔所見大是不同了。詩云: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著實不是虛言。
飲得幾杯水酒之后,潮濕冰涼的空氣從江面上漫來,令得眾人精神一振。這時霧氣略散,透過晨霧藹藹向西面眺望,只見彌漫蒼莽之中,一座外圍呈弧形的城池恰與魯山隔水相對。
“這便是夏口了!”雷遠有些感嘆。
簡雍指劃著眼前的地勢,為雷遠介紹道:“正是。這座城池原為黃祖修筑,因其外形迂回以順江河之勢,故而名曰卻月城,又名偃月壘。古語有云:勁莫如濟,曲莫如漢。說的就是漢水在郢沔之間波流回蕩,潴為連綿藪澤。夏口位于這片復雜地形之中,兼有江漢山澤之險固,可謂堅城。劉豫州駐軍于此,足以震懾荊豫,使得曹軍匹馬不敢南下。”
簡雍性格開朗,過去二十多天里與雷遠等人也都熟悉了,說到這里,他忍不住拍著雷遠的肩膀笑道:“續之,到了這里,你便可以高枕無憂了!”
“誠如憲和先生所言,昨夜我就已經睡得很好,從來沒有這般安心過。”
雷遠微笑著向簡雍頷首,隨即又側身向另一邊的馮熙躬身感謝:“這也要感謝吳侯的關照。若非吳侯前后幾次動用大軍遙為聲援,我們這些窮困鼠竄之人,早就被曹公碾為齏粉。”
這位廬江雷氏的代理宗主……不是厚道人啊,每次見我,都要提一句“睡得很好”嗎?那幾個值哨的衛士,我可再也沒見過,都被你挖坑埋了吧!
馮熙眼皮連跳,略拱手回禮:“這是應有之義。”
雷遠又道:“子柔先生今日去后,請務必代我們向吳侯致意。就說我們深感吳侯的恩德,永遠不敢忘記;相信以吳侯的仁慈愛民,必定會得到萬眾擁戴,還請不要介意我們這些山野之人的選擇。今后如有用得到我們的地方,也請吳侯不要嫌棄我等才能鄙陋,隨意吩咐便是。”
這番言語倒是情真意切,居然是當著趙云與簡雍之面說的,也不避諱。
馮熙聽了也有幾分感動:“續之這番話,我定會帶給吳侯。孫劉兩家乃是一體,今后吳侯想必會有與續之見面的時候,希望那時候大家都有閑暇,可以盡情歡宴。另外,也請續之、辛先生向雷宗主轉達我的問候,今后彼此往來的日子還長,希望他勉力加餐,以保身體康健!”
雙方互相致以祝愿,馮熙又飲了幾杯,便向雷遠道別。
從者們早就收拾了行囊,馮熙駐著竹杖,沿著山麓下坡,往南面的一處港灣去。
港灣間簌簌擺動的蘆葦蕩里,有幾艘輕舟相侯。待得馮熙和仆從、護衛等陸續登船,水手們便解纜放舟,船只在江面上順水而下,勢若奔馬,頃刻間就遠離了沔口。馮熙站在船尾回望,起初還可以見到雷遠等人都在魯山上揮手致意,漸漸的便看不清了。
馮熙是潁川名族之后、討虜將軍幕府中的得力僚屬,素來都頗以才干自矜的,因此這樣的禮遇并未讓他產生特別的感受。在他的內心深處,仍然反復縈繞著此番在灊山中的所見所聞,這次失敗的經歷讓他深感愧疚。他怔怔地想了半晌,嘆了口氣。
大江寬闊,輕舟在起伏的浪濤中前進,只覺四面浩浩渺渺。江面的大風把水霧吹得濺起,落在馮熙的身上,使他打了個激靈。身邊的從者連忙捧來長袍,馮熙搖了搖頭,轉身往船艙中去。
這樣的輕舟是東吳水師用來傳遞訊息的制式船舶,馮熙公務往來時乘得多了,閉著眼睛都能知道艙內的大概布置,可這會兒推開艙門,眼前的情形卻讓他猛然一怔。
艙門處有帷幄低垂,兩枚雕鏤精美的銅制熏球帶著長長的流蘇,隨著波浪起伏與帷幄一起晃動著,散發出裊裊輕煙。撥開帷幄向內幾步,原來輕舟還是尋常的輕舟,只是打掃的極其潔凈,哪怕犄角旮旯之處也被擦得光亮如新,露出木料的本色;艙內一應瑣碎的用具都被棄去,唯設一案、一幾和竹席兩幅,還有幾枚錯金席鎮隨意擱置著,此外別無他物。面對著馮熙的那幅坐席上,正端坐著一名寬袍博帶、身披柔軟大氅的俊秀年輕人。
再仔細看去,這人其實也不年輕了,眉眼鬢角頗有風霜之色;面容也有些黯淡,像是久病未愈的樣子。但他背脊依舊挺拔,而眼眸里帶著光,帶著年輕人特有那種精力旺盛而躍躍欲試的逼人銳氣,帶著將一切都置于掌中的強烈自信。
這人眼看馮熙手扶著帷幄,愣愣地瞪著自己,不禁笑了起來,和氣地招呼道:“子柔,許久不見你。路上辛苦了!”
馮熙連忙快步趨前,行禮如儀:“馮熙參見周都督。”
這人正是赤壁戰時與程普并為左右都督的東吳肱股之將,時人以“周郎”稱之的偏將軍、南郡太守周瑜。
周瑜探手虛扶:“子柔不必客氣,請起,請坐。”
“實在不曾想到都督親至此處,一時吃驚過甚,失禮了。”馮熙依言落座,稍許遲疑了片刻,又道:“我此去灊山一事無成,恐怕吳侯會有責罰。都督此來,莫非是對我有什么指點?”
“子柔,且用些薄酒,去去寒氣。”周瑜笑而不語,隨即輕展袍袖,為馮熙倒了一盞淡酒。
酒自然是好酒,馮熙連聲稱謝。但他心中有事,飲酒也覺得沒滋沒味;連著幾大口咽下,又把身軀側向周瑜:“或者,都督對淮南的戰事將有新的方略么?”
赤壁戰后,東吳兩處用兵,周瑜直接執掌的是荊襄一線戰事;淮南方面的軍政事務,近來都由吳侯親自負責,由張昭、韓當等人為之輔弼。不過,以周瑜的身份地位,他若想要了解下其中的細節,進而提出建議,也無不可。
周瑜搖頭道:“我主英武雄才,兼有宿將襄助;曹公兵力雖盛,無能為也。吾料曹公不日必將悻悻而返,這其間,并沒有需要我多言的地方。此來,我只為了向子柔討教……”他單手按著案幾,俯身道:“子柔,可否說說你此在灊山中的經歷?”
馮熙面色微變。
周瑜連忙寬慰:“淮南豪霸之流,皆粗鄙之人也,未有遠略;縱以張儀蘇秦的辯才,恐怕也難以引導,所以我絕無以此指摘子柔的意思。之所以想了解這些……”
他雙手捧著茶盞,猶豫了一瞬,繼續道:“唉,子柔想必知曉,我軍新得江陵,固然勢力大張,可是劉豫州表劉琦為荊州刺史以后,立即徇師荊南、括取四郡,其力量同樣陡增。我常常擔心以劉豫州的梟雄之姿,終不能屈居吳侯之下,由此也無法長久維系孫劉聯盟。聽說子柔此去灊山未有收獲,也與劉豫州在其間插手爭奪有關。所以,我想聽聽你的經歷;此外,還想請教下,你對劉豫州的部下有什么觀感……不瞞子柔,如此關注劉豫州的所行所求,實在是因為孫劉聯盟維持不易,我須得好好盤算雙方的立場。”
“劉豫州的所行所為,竟然使周都督都感到警惕了嗎?”馮熙悚然吃驚。
周瑜立即反問:“子柔以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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