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要推動這樣的形勢出現呢?
雷遠想了想。
歸根到底,因為雷遠內心深處總有著強烈的焦慮。
這種焦慮,從雷遠決意投向荊州時產生,隨著他漸漸適應了自己作為玄德公下屬的身份,而愈演愈烈。
就在此時此刻,雷遠所見左將軍府中每一人,都對玄德公掌握荊州信心十足。劉備身為天下英雄的威望,寬仁愛士的作風,與吳侯之間密切無間的盟約,包括左將軍麾下強悍的軍力,全都在告訴所有人,荊州必將永遠是玄德公的荊州,必將是玄德公興復漢室的大業之始。
然而雷遠知道,歷史的發展并未如眾人所料。玄德公對荊州的掌控,從建安十四年開始,前后合計不過十年。
前世的雷遠不算是歷史愛好者,但赫赫有名的三國志總翻閱過幾頁。他很清楚,此刻這建安十四年,便是劉備獲得荊州基業,終于潛龍騰躍、鱗爪飛揚之時。然而,成也荊州,敗也荊州;隨著東吳背盟,奇襲江陵,季漢政權從此被困鎖于益州的千山萬壑之中,縱然諸葛亮嘔心瀝血地努力,也無法扭轉局勢,某種程度上說,荊州的得失,就決定了季漢的未來。
雷遠曾經考慮過:諸葛亮為玄德公所謀劃的跨有荊益之策,無疑展現了這位政治家驚人的洞察力,但落到軍事層面,荊、益兩州山水相隔,導致劉備集團的軍事力量不能迅速調遣,于是造成兩州各自為戰的局勢;而有限的力量又因為迅速擴張而被不斷稀釋……在這樣的局面下,一旦東吳背盟,荊州必然岌岌可危。
那么,怎么辦?
雷遠投入玄德公的麾下,不是來做失敗者的。
他已經想過無數次了,道路只有一條:先憑借宗族勢力深耕基礎,隨后漸圖力量增長,成為玄德公幕府中舉足輕重的一員,并獲取足夠的軍事實力;當孫劉兩家最終撕破臉面、荊州乾坤動搖的時候,由我雷續之來做那個扭轉乾坤之人,進而以此為起點,踏上通向更遠的道路。
所以,要抓緊時間啊,只有十年而已。
這十年里,有太多太多的準備要做了。雷遠不能浪費任何一點時間,他必須盡快穩定樂鄉的局面,進而向下一個目標努力。
當然,這些想法,不能對蔣琬明言。
蔣琬是樂鄉縣丞,眼下他只需要考慮樂鄉就可以了。
雷遠捋了捋自己頜下的短髭。他在掌控廬江雷氏之后,就開始蓄須,以使自己看起來較顯成熟,月余以來倒是養成了拈須思忖的習慣。
“公琰,此前我們在大江行船時就曾討論過,會對我們掌控樂鄉造成影響的,無非潰兵賊寇、宗族豪帥、盤踞武陵的東吳勢力和五溪蠻這四項。昨日我在驛置歇宿時,遇見一人,此人對這四方勢力的陳述,竟與公琰一般無二。”
蔣琬笑道:“莫非便是那位將任門下游徼的劉郃?”
“正是。”雷遠點頭:“此人對樂鄉本地的見識頗深,對這四方勢力,也有個有趣的分析。他說,這四方勢力的區別,在于前兩者在內而弱,后兩者在外而強。”
“前兩者在內而弱,后兩者在外而強?”蔣琬若有所思地重復。他在上任之前,自然也做過諸多功課,以深切了解此地,但那些了解,終究來自于卷宗案牘,勝在高屋建瓴,卻不能如劉郃這樣,從親身經歷中提煉出更加直達本質的東西。
“公琰你想,潰兵賊寇和宗族豪帥都活動于樂鄉縣的境內,其實力終究有限,是我們能夠盡快解決的,而東吳勢力和荊蠻,身處境外虎視眈眈,哪怕我們明知彼輩將會興風作浪,暫時也只能擯除其影響、迫退其部眾,卻不可能壓服或消滅。”
雷遠雙手比劃以加重語氣,向蔣琬解釋道:“問題在于,只要我們動作略微慢些,就會給潰兵賊寇和宗族豪帥們反應的機會,他們之中,遲早有人會往樂鄉引入東吳或者荊蠻的力量。到那時候,強者入于境內,而弱者化為強……隨著時間推移,局勢只會越來越復雜,我們稍有應對不慎,就會引起絕大的動蕩。”
“不瞞公琰說,廬江雷氏初到荊州,寸功未立而得主公的厚待,我自己心中常覺惕惕,深恐自己不能達到主公的要求,有傷主公識人之明。”雷遠站到蔣琬身前,懇切地道:“所以,我確實是在刻意推動激烈的局勢出現,因為唯有如此,我才能一鼓作氣地推平境內全部宗族勢力,在荊蠻和吳軍作出反應之前,就徹徹底底地控制住樂鄉縣。
蔣琬接道:“待到穩住了樂鄉境內,對于荊蠻和吳軍,就可以徐徐圖之,不必急躁了。”
雷遠頷首:“確實如此。只是,我沒有想到會出現梁大這樣的狠人,以至于眼前的局面略有些尷尬。”
“續之以為,此人出賣自家盟友,未免賣得太干脆了?”
“對。我本以為,他會更有勇氣些。憑借他的地位,如果糾合宗帥們的力量進行反抗,我便有聚而殲之的機會。如現在這般,各部宗帥的首腦和骨干們雖然斃命,卻尚有諸多黨羽散在鄉野,反倒讓我多費些手腳。老實說,此非我所愿也。”
蔣琬哈哈一笑:“續之,你有沒有想過,這是梁大有意造成的局面?”
雷遠一愣:“什么?”
“因為宗帥們盡數斃命,他們散布在各處莊園的黨羽知曉這個消息之后,必定驚恐失措,而我們則必須盡快將他們收編、控制起來。然而我們畢竟初來乍到,誰能夠為雷氏部曲帶路?誰能夠諳熟各家宗帥的實力?誰能夠分辨那些莊園塢壁的底細?”
蔣琬說著說著,語氣中幾乎帶上了幾分贊嘆:“自然只有梁大,只有他是最好的,也是最合適的人選。而在這個過程中,他在這樂鄉縣城中放棄的東西,說不定可以數倍地收回?”
“哈哈……”雷遠笑了起來,笑完以后,又不禁沉思半晌。梁大這種鄉野宗帥如果真的想到這些,那簡直是其心可誅。雷遠倒不認為他果有此等心機,但是蔣琬的話確也提醒了雷遠,想要盡快控制樂鄉,必須要用好梁大這樣的人,必須將其作用發揮在更加適合的地方。
他有了一個新想法,于是邁步向土壘邊緣緊走幾步。
樊宏帶了幾名扈從,正站在土壘下方四處張望。
雷遠向他揮手示意:“去把縣尉請來,立刻!”
樊宏急忙奔出去了。
“續之可有什么妙策么?”蔣琬饒有興趣地問。
“談不上妙策,不過突然想到一事。”雷遠沉吟道:“如此處心積慮伏殺盟友,并且憑此得到官吏身份之人,是不是各家宗帥余部、乃至潰兵賊寇們的眼中釘、肉中刺?再如公琰所想,梁大為了在樂鄉縣中立足,又會特別積極地參予對各地宗帥余部和潰兵的鎮壓、追剿?”
“當然。”
“那么,我們先把這樂鄉縣城拾掇妥當。其他的事,不妨就讓梁大去辦。”雷遠略微壓低嗓音:“我會讓他成為很好的誘餌,幫助我們盡快釣出更多的魚。嗯……具體該怎么做,還請公琰與我一同參詳。”
樊宏傳令相召的時候,梁大帶領著自家部下和數十輛大車,剛剛步出樂鄉城門。這些大車中的每一輛車,都是滿載的,由上百頭牲畜牽拉,車輪重重碾入地面,留下一道道前后相繼的、深深的車轍。在經過稍有坡度的上行道路時,僅靠畜力不夠,還需要十余名部曲一起推動,才能夠順利通行。
這些車輛里,裝載的是梁大數年來苦心收攏的珍玩財貨。明明只是橫行一縣之地,卻能夠聚斂起如許規模的家當,放在數十年前,簡直會被視為奇跡。或許因為亂世中的強取豪奪、搜刮聚斂,其效率十倍百倍于平時吧;每件財物,或多或少都沾著血。所謂宗賊豪帥,本就是介于豪強和賊寇之間的存在,沒有誰會干凈些。
能夠重新收回這些財物,讓梁大很是愉快。看看,前后這才幾天工夫?從面臨軍勢瑟瑟發抖的可悲人物,到樂鄉縣的縣尉,甚至自家的物資財貨也沒有損失……這樣的變化,完全有賴于自己的當機立斷啊。
唯獨讓出樂鄉縣城這件事,還是有點心痛的。畢竟是苦心經營許久的據點,不知道投了多少人力物力下去。不過,既然自己已經站在了強者的身邊,那依靠著廬江雷氏的赫赫威風,焉知沒有機會彌補回來呢?
正想到這里,有人在后方喚道:“尉君,請留步!”
梁大回頭就見到了樊宏。他知道這是樂鄉長身邊的親近扈從,連忙下馬,迎上前幾步:“可是縣君有命?”
樊宏笑道:“正是。尉君請隨我來。”
梁大令部屬們稍待,跟著樊宏匆匆折返。
雷遠在正堂中見他,也不客套,開門見山地道:“適才與縣丞商議過,這幾日,須得集中精力整修城池,無暇顧及周邊。那么,樂鄉境內各家宗帥莊園、余部的處置,能否完全托付給足下呢?如果足下愿當此任,還請盡快行事,莫要縱容彼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