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摩柯掰著手指,眼珠亂轉,口中念念有辭,當場就開始計算周邊的佷山蠻部落里,蠻人有多少,漢人能有多少。想到這些原本應當被殺死的螻蟻,能夠變成武器和各種自己需要的物資,沙摩柯發自內心的滿意。
自從被黃蓋打敗、不得不帶領部眾逃亡以后,沙摩柯就不知道自己的部族未來會如何,也不知道自己未來會如何。雖然他在部下們面前始終擺出信心十足的樣子,其實內心身處極受煎熬。短短十余天的時間里,他整個人都瘦了一圈。
但現在不一樣了。沙摩柯可以毫無疑問地確定,雷遠所提出的兩樁生意,會給沙摩柯的部族帶來實際的益處。他雖然還摸不透雷遠的想法,但這些益處,是他無論如何都必須抓住的。只要得到這些物資,并且運用得當,那么部族必定會重新強盛,進而有機會重回故土。
這種愉快的情緒充斥著他的胸臆,以至于他情不自禁地坐到雷遠的身邊,大聲道:“樂鄉附近我知道的部落還有六個,明天我就開始進攻他們,然后把俘虜送來!符合你要求的,至少也能有兩千,對不對?嗯,其中蠻人占一半,所以你先準備好一百把刀!”
“一千名蠻人俘虜的話,只能換五十把刀。”雷遠提醒他。
“五十就五十!”沙摩柯想了想:“我要你們用的繯首刀,可別拿差勁的東西敷衍……”
一陣焦急地呼喊聲打斷了沙摩柯的話。
兩人循聲看去,營地西南角有一處破爛房舍,聲音是從那里傳出的。
雷遠下意識地站起身,看著樊宏從那房舍里沖出來,又隱約聽見他叫嚷著:“找到了,找到了,來幾個人,幫我把人抬出來!”
原來是徐說等人在那里。頓時好些將士歡呼起來,他們小跑著過去幫著搭手,陸續抬出一個個受傷的人。
蠻人的營地亂糟糟一片,沒有規劃,沒有道路、所有的房舍都用樹干和樹枝堆出來,甚至連樹皮也不削,至多裹幾層草席。為了避風,大部分房屋都往地下挖了幾尺,每一間看起來都是一樣的破敗。應當是某個在部落中地位甚高的俘虜交代出了徐說等人的位置,否則在紛亂現場中一時還真的難以找到。
雷遠緊緊盯著整個過程,又指了一名扈從:“你去看看,幾位將士的情況如何,立刻回報!”
那扈從立即去了,沒過多久便滿臉喜色地急步趕回:“啟稟小郎君。”
“說吧。”
“徐說等人確實都找到了。據那名蠻人俘虜說,前日晚間,蠻夷部落派出的捕獵隊伍無意中與徐說等人遭遇,本想從將士們的口中逼問出樂鄉縣的底細,所以并未傷他們性命,只進行了幾次拷打。徐說等人都受了輕重不一的傷,大部分都昏迷不醒……但肢體俱全,也不至有性命之憂。”
雷遠猛松了口氣:“保住性命就好。”
在戰場上,人命不過是用來堆疊出戰果的數字罷了,所謂一將成功萬骨枯,乃是常態。身為一軍之將,雷遠深知自己擔負的責任,他要求自己在作戰時摒除一切雜念,保持冷酷無情。但在平時,雷遠總會珍惜每一名將士,始終把將士們當做共同前行的同伴,而非肆意丟棄的棋子。所以,他才會在發現將士失蹤以后立即出兵追索。
現在徐說等人沒有大礙,那么這次出兵最初的目的就算達到了,雷遠的心情一下子變得愉快起來。他想了想,又對扈從說:“讓樊宏立即派人把受傷的將士送回去,編幾個擔架,沿途好生照顧。”
那扈從又急匆匆地跑過去傳令。
這時候,雷遠幾乎忘記了沙摩柯還在身邊。他就這么站著,眺望著營地里的那個方向,直到看到樊宏派人劈砍了幾段柵欄作為簡易擔架,又去了幾塊氈毯為傷者保暖,于是滿意地點了點頭。
整個過程中,沙摩柯看著雷遠,忽然神色復雜地笑了笑。
他抬手按著自己的膝蓋,慢慢地借力站起來。不久前與敵人進退搏殺的矯健姿態忽然間就消逝了,他顯得非常得疲憊,甚至可以稱得上沮喪。
“年紀大了,體力不如當年,我累了。”他說:“今日就此告辭。”
雷遠完全沒想到沙摩柯會突然提出離開。他以為,是不是自己太過關注徐說等人的情況,以至于冷落了沙摩柯,傷害到了這位蠻王的脆弱自尊?
“蠻王何必如此倉促?”他笑著親切挽留道:“畢竟我們還有一樁生意沒有談。我相信,那也是一樁能讓蠻王滿意的好生意。”
沙摩柯搖了搖頭。
“前兩樁生意,都是很好的,給我和我的部族帶來很多益處。我會盡快把這兩樁生意做起來。做起來以后,我們才會更加熟悉,互相信任,對不對?到了適當的時候,再談第三樁生意吧。我,或者我族中的大巫,會到樂鄉縣城來談。”
雷遠有些警惕地瞇起眼睛,看看沙摩柯的臉色。然而除了突然間的強烈疲勞神色以外,他看不出別的。兩人接觸了這些時間,他也體會到了,這蠻王的情緒變化幅度極大而完全外露、幾乎沒有半點掩飾,所以……既然他說累了,那應該就是真的累了?
又或許沙摩柯有別的什么顧慮,那也正常。畢竟他也是統領上千部民的強大種落首領,還是一個要做蠻王的男人,不可能頭腦簡單。這方面暫時不能強求,不妨以后再談吧。
“蠻王既然決定了,那就這么辦。”他干脆地答應了:“我在樂鄉縣城里,隨時恭候蠻王,或者大巫駕臨。”
沙摩柯是蠻人,沒有漢家的繁文縟節。既然雷遠同意,他轉身就走。一邊走,一邊用蠻語向身邊幾名圍著艷麗腰帶的部屬說了幾句。那幾名部屬隨即撮唇長嘯,發出響亮的哨聲。
這哨聲高低起伏,似有明確的蘊意在其中,雷遠等人聽不出任何名堂,沙摩柯的部下們卻立即領會了哨聲中的意圖。瞬間每個人都放棄了手上的任務,毫不猶豫地向各自來時的方向狂奔。
僅僅過了半刻,上千名蠻人戰士仿佛退潮般消失在了幾間不同方向的山間道路。唯獨沙摩柯是蠻王,不必步行奔走;有部下牽來一頭黝黑雄壯的水牛,沙摩柯登上牛背上五色的軟鞍,搖搖晃晃地遠去了。
雷遠皺眉想了想,還是沒明白沙摩柯何以突然變得這般低落。好在他有足夠的耐心,正如前世那個熟語:“放長線,釣大魚。”
最關鍵的第三件事情還沒來得及說,但這也許是好事。等到雙方進行了幾次交易,彼此熟悉、信任了以后再討論那件事,或許會更合適些。僅僅前兩樁,就已能夠給雷遠帶來巨大的利益了。
他移步向佷山蠻的營地方向去,李貞帶著扈從們寸步不離。
走了沒幾步,李貞忽然問道:“小郎君,這沙摩柯絕對是野心勃勃且又而兇悍之輩,我們給予他們大量兵器甲胄的幫助,促使他著手統合各部,真的沒有問題嗎?萬一他們……我擔心會生出太阿倒持的禍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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