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戰斗,簡直沒有什么韜略運用的余地,純粹就是兩頭鋼鐵巨獸以力相搏。力強者勝,僅此而已。兩支部隊撞擊的時候,雙方都沒有停頓或者減速,每個人都被挾裹在鋼鐵的洪流之中,也停不下來腳步。
在這個瞬間,武器和武器碰撞的聲音、武器刺入人體的聲音、人的狂叫聲和哭喊聲、沉重的腳步聲全部混雜在一起爆發。雙方隊列最前端的一排人,都是各自軍中的勇悍之士,他們每個人都有豐富的戰斗經驗,有出眾的好武藝。但在這種規模的戰斗中,他們中的大部分都像是被割倒的麥草一樣,一下子就看不到了,只有一股股的鮮血噴射或飛濺起來,就像是憑空升起了一道鮮紅色的帷幕,久久不落。
有飛鳥從空中掠過,瞬間被沖天而起的血氣所驚,哀鳴了一聲,竭力振翅高飛,逃入云間去了。而這樣的損失,甚至不能使戰斗中的將士稍稍動容。
通常來說,軍陣中一名戰士所占據的空間廣縱各兩步。在雙方齊頭并進到接觸的過程中,又會向兩翼稍作延伸,使得隊列更加稀疏一些。但是,一旦接戰,后排將士就會不斷填充到接觸線上的每個缺口,不斷增加第一線的兵力密度,保持前方隊列平直完整。在很短的時間里,將士們就不得不肩并肩地擁擠靠攏在一處,甚至還有人從他們的腿間爬過,或者從他們肩膀上方竭力把武器刺出去。
在這種狹小范圍內,沒辦法閃轉騰挪,也不存在任何精妙的招數,只有竭盡全力地砍或者刺。無數長或短的武器在他們的手中揮舞著,彼此拍打撞擊,就像是沸騰的巖漿起伏翻滾。
經常會有人憑著特別出眾的身手、或者特別出眾的運氣撕裂對方的緊密陣線。于是原本平直連綿的接觸線有時候扭曲,有時候斷裂。然而雙方都有出色的軍官控制局面,每次隊列被撼動的時候,雙方都能夠立刻調集強大的力量反向沖擊,重新把陣線扳回原處。
戰斗處在僵持階段,而戰斗的激烈程度,肉眼可見地持續上升。許多人感覺到地面開始泥濘,也不知究竟是血水,還是泥水。
王北領著較后方的一隊人,跟著有節奏的鼓點,緩緩向前。他是雷遠最初的二十余名扈從之一,彭城人,是陶威的同鄉。
在曹軍大舉進入淮南的時候,王北跟著王延折返灊山報信,所以沒有參加對曹軍大隊的那次沖擊。但他在天柱山抵抗張遼的戰斗中頗立戰功,后來跟著賀松縱馬截斷擂鼓尖退路,身中數箭而廝殺不懈,所以在戰后得到了提拔,如今已經是一名曲長了。
他帶領的這個曲,主要由刀盾手和弓手組成,位置相對靠后。他們每行進一段路程,就會停下腳步。舉盾掩護的刀盾手散開,弓手按照傳來的號令朝天放箭。
王北和幾名部下軍官們站在弓手們身前,仰頭看著箭矢劃出拋物線,落入敵陣,但是好像沒有什么戰果,也未能使得敵人動搖。接著就看到敵陣中的箭矢回射,王北盯著一縷銀光,眼看著它從空中直落下來,扎在腳前的泥土里,隨即身后傳來幾聲悶哼。
這個距離上,箭矢的命中率很低,中箭的通常都是些皮肉傷,他懶得回頭去看。
和他并肩而立的是兩名都伯,一個叫羅霄,一個叫錢躍。
羅霄高大雄壯,錢躍矮小精干。前者是精通搏殺之術,多立功勛的勇士;而后者幼年時以乞討盜竊為生,出了名的滿肚子鬼主意。
錢躍不知從哪里找了塊布,仔細擦拭著被雨水浸濕的甲葉;而羅霄一直抬著頭,看著前邊的戰況。因為揮灑的雨水恰好壓下煙塵,又因為己方乃是仰攻,戰場的地勢由低到高,所以羅霄一眼望去,視野竟然極其清晰,就像是一場大戲。
他看到了一名身披重甲的東吳勇士,雙手并持一厚重大刀左右揮擊。在這東吳勇士的身后,又有數人手持強弓,在近距離內瘋狂射擊掩護,想要抵擋的雷氏部曲或者被弓箭射中,或者被大刀砍中,連續折損了多人,連帶著整段陣線都變得有些動搖。
“麻煩了!”他緊張地道。
王北搖了搖頭:“不用擔心,丁奉上去了。”
果然,丁奉穿過了密集的隊列,直接殺進戰團。東吳的弓箭手向他射出的箭矢,都被被他左揮右擋地擊落。隨即有幾柄長槍左右攢刺而來,丁奉側身避開一柄,又揮刀連續磕開幾柄,再一個箭步向前,干脆利落地連殺兩人。
那身披重甲的東吳勇士咆哮來戰,丁奉也不閃避,揉身直上。兩人各自揮刀,猛地格在一處。雖然離得太遠,聽不清雙刀碰撞的聲音,王北和羅霄卻都覺得心頭一震。下個瞬間,那東吳勇士的大刀彈飛出手,丁奉順勢橫刀,便如芟草一般斬下了他的首級。
足有數十人一齊高喊起來:“丁司馬陣斬了東吳勇將于貴!丁司馬陣斬了東吳勇將于貴!”
原來那吳人名叫于貴,看來是頗具勇名,甚得吳人仰賴的一員干將。聽得雷氏部曲們如此高喊,吳人的氣勢瞬間大沮,而原本凸進雷氏部曲隊列的接觸線,立刻就被推回了原處,甚至還步步后退。
羅霄不禁贊嘆:“丁司馬實在勇猛,我看就是與玄德公帳下的那些大將,也能比一比。再這么突幾次,吳人決然頂不住!”
王北點了點頭,隨即想到了在天柱山中見到過的張遼,又搖了搖頭。
鼓聲和號令聲再度傳來,王北揮了揮手,示意全隊跟著他,再向前五十步。看來吳人確實吃不住了……王北隱約有幾分得意:畢竟我們可是江淮間的勁兵!怕過誰來!
錢躍忽然問道:“那些蠻夷,就這么袖手旁觀?”
他揚起下巴,用下巴尖指了指戰場外沿。被雷遠調來一起行動的數百名荊蠻戰士,現在就停留在那里。他們只是觀戰,什么也不做。
王北往那處看一眼,冷笑了幾聲:“只靠我們就足夠能贏了!帶他們來,就是為了讓他們長長見識!”
這時候,中軍的位置忽然響起了許許多多人一齊發出的、高亢的歡呼聲:“宗主!宗主!”
三人急扭頭過去,就看到大纛之下騎著一匹高頭駿馬的廬江雷氏宗主。
他們看到雷遠穿著和普通騎士并無不同的盔甲,外罩淺灰色的戎服,他右手自如操縱著韁繩,而左手擎著一柄短槍。他們看到雷遠和他的扈從們不斷向前,而跟隨在雷遠身后的中軍大纛也不斷向前,距離兩軍之間那條血肉飛濺的接觸線,越來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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