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州實在太險塞、太封閉了,以至于過去這些年里,益州發生的戰爭是何等慘烈,往往不為他人所知。
外界只看到斗爭的失敗者一波波地從峽江水陸道向東逃竄,其中的翹楚如甘寧者,千方百計地攀附強大勢力,試圖有一天能夠殺回益州;而更多的人只能一年接一年的忍耐。因為忍耐的太久,以至于外人甚至不會注意到被他們藏在心里的憤恨。
甚至連雷遠都沒有想到,甘寧與嚴顏之間會有什么樣的恩怨。甘寧沒有提過,在過去這段日子里也沒有顯露出任何端倪;事實上,甘寧很少具體講述他年輕時在益州的生活,那或許是甘寧的忌諱,雷遠便也從來不問。
直到此刻,當這兩隊人馬猝然迎面相撞的時候,立即爆發出了最高烈度的戰斗,這戰斗不僅僅是奪取江州過程中的一環,也赫然成為了過去多年仇恨徹底了斷的現場。
甘寧領著近百名甲士猛沖過來。
初時嚴顏的部曲沒有反應過來,他們瞬間迫近了數十步。
隨即有弓箭手越眾而出,向他們攢射。雙方的距離這時候已經逼近,箭矢的殺傷力非常巨大,哪怕身披鐵甲也不能完全抵御。第一排的荊州甲士就像在暴雨中掙扎的枯枝敗葉那樣,被噼噼啪啪地打落了。
箭矢或者穿透他們的手臂,帶出飛濺的血;或者扎進他們的額頭,迸出腦漿;還有幾個被重箭貫穿了腹部,像腸子之類的器官從撕裂的傷口流淌出來。
但甲士們沖殺的步伐一點都不停歇。那些受傷的人狀若癲狂地嘶吼著繼續向前,毫不顧及自己的傷口被劇烈動作撕扯開,有人奔了幾步,轟然栽倒在地,而后排士卒跨過同伴的尸體繼續向前,沒人去瞧一眼死者的情形。
“將軍!你看那人,好像是甘寧!我們還是先退回郡府,避其鋒芒吧!”一名小校在嚴顏的耳邊大喊。
“睜開你的狗眼四面看看!”嚴顏罵了一句:“眼下城中大亂,想要活命,就得先殺了甘寧!”
待要再罵,嚴顏只覺胸口一陣心急氣促。他揮揮手,讓那小校返回隊列中去。
局勢惡劣至此,其實嚴顏并沒有脫身的把握,更不要提保住江州了。那雷遠雷續之,行事太過詭詐,用心實在惡毒。
但無論江州城外大軍迫近,還是城內有荊州鼠輩興風作浪,那都是之后再要解決的事。眼前先得擊退甘寧!
嚴顏竭力打起精神,觀看對面甲士的來勢。近百人的隊伍被剛才一輪猛射削去十余,其他的人依舊隨著甘寧猛沖。多年不見,甘寧的路數依然不變,只憑著數十人就想斬將搴旗。
雙方的距離迅速縮短,八十步,六十步,四十步,此時敵方隊列忽然稍稍一分,隊列中騰起十余支箭矢,貫入嚴顏的部曲隊中,但這些箭矢篤篤地打在高擎的盾牌上,并未引發慌亂。
嚴顏將環首刀一舉,大聲呼喝號令。
隨即一部人馬列隊向前,與甘寧正面沖突;另有兩部左右迂回包抄。
甘寧繼續向前,猛撞入正面嚴顏部曲隊列里。
他身形雄壯,非常顯眼,所以適才遭到了集中射擊,身上兩層重甲的甲葉上插了十七八根箭矢,也不知道穿透了沒有。但他自己好像一點都不在乎,瘋狂揮舞著長刀,步步前壓。因為長刀揮舞得太過猛烈,以至于自家同伴也都避開他,以免誤傷。
而嚴顏部下的將士無人能擋他一招半式,刀鋒所向之處,莫不披靡。
最前方的刀盾手抵擋不住,連連退后。
此時包抄兩翼的人馬齊至,開始與甘寧所部甲士白刃相交。正面的刀盾手匯合了數十名長矛手,旋即返身殺回,夜幕之下,數百人決死糾纏,喊殺聲震耳欲聾,鮮血漫天揮灑。
甘寧沖得太過靠前,這時候被幾名刀盾手左右逼住。其中某個特別兇悍的,用一面帶刃的鉤鑲直上直下地猛砸。短刃帶著一溜火星蹭過甘寧的頭盔,又將皮質的肩甲切成兩半,再下落半分,就要斬斷甘寧的手臂。
甘寧狂吼一聲,后仰身子掙開左右的挾制,一腳踢在鉤鑲表面。整面硬木被他踢得反向揚起,砸在刀盾手的側臉上。刀盾手的顴骨咔嚓一聲碎裂,連帶著半顆眼珠子都從眶里擠了出來。
甘寧箭步上前,兜頭一刀砍落,將那刀盾手完好的另半邊臉和整條右臂卸了下來,飛舞在空中。
眼看袍澤死的慘烈,其他的嚴顏所部將士無不大怒。還沒能甘寧緩過一口氣,又有三四人圍了上來,這次他們除了用盾牌封堵以外,還以長矛向他戳刺。
一時間甘寧眼前一黑,只看到敵人如堵而來。但他毫無懼色,忽然棄刀前沖,貼到盾牌之前。敵人措手不及,被他揪住兩根長矛猛扯回來,隨即將長矛當作棍棒一般左右開弓揮舞,打得刀盾手們紛紛后退。
而甘寧部下的甲士們順著這個缺口瘋狂地撞擊廝殺向前,再度突破了正面的隊列。片刻不到,近百的甲士折損半數,可他們距離嚴顏已經不足十步,沖鋒的勢頭竟不稍緩!
“將軍!我們該退回郡府!此人太過兇猛,不可力敵啊將軍!”
先前諫言后退的那名小校再度來到嚴顏身前大喊。
嚴顏看了看滿臉焦急的小校,張了張嘴,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眼前的戰斗情形,讓嚴顏有些沮喪。或許是甘寧所部數年來南征北戰、從無停歇的關系,這幫賊寇的兇猛好斗一如當年。而嚴顏本人卻老了,他的部曲們也在江州散漫了太久,遠不如當年那般嚴整肅然。
或許……真該退回郡府死守?
可退回郡府以后呢?城防由誰來指揮?散亂的郡兵由誰來重組?在郡府死守到最后,又能如何?
方一轉念的工夫,忽見甘寧身后無數火把由遠及近,馬蹄聲、腳步聲轟然而起。那是數以千計的荊州軍大舉入城,從幾條道路同時逼近郡府。城池竟然已經被攻破了!
這是怎么一回事?怎么可能?
這情形驚住了原本堅持作戰的部曲們,他們瞬間嘩然而退,兩百來人擠擠挨挨地簇擁在嚴顏身邊,面對著站在一地尸身當中的甘寧。
甘寧冷笑道:“嚴顏老兒,投降吧!或許我饒你狗命,亦未可知也。”
這哪里是勸降,是赤裸裸的羞辱啊。
嚴顏搖了搖頭,用力握緊手中長刀。
他回頭看看郡府的高墻,忽然想到:大丈夫馬革裹尸,本沒什么遺憾,只是適才出來得急了些,都沒來得及和家人好好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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