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陵糧庫的大火燒了整整一夜,到第二天天光大亮時,還沒有熄滅。
曹操在幾名文武近臣的陪同下,騎著馬從西面的一個缺口進去,到城寨里面看看。之所以不走南北兩門,皆因那里是建筑坍塌焚燒的重災區,到現在還有余火裊裊,
西面這個缺口,原本并不存在。因為一處望樓坍塌,碩大的木架子砸在城寨的外墻上,折成兩段。許多曹軍將士徒手攀援著火的木架,從火場里逃生,到最后木架損壞,人們依舊不管不顧地往這個位置奔逃,最后竟然撞塌了上層的木制寨墻,硬生生用血肉之軀碾出了一條道路。
當曹操由此進入的時候,許多尸體還沒有搬開。馬蹄有時候踩到軟綿綿的尸體上,連帶著馬上的騎士也感覺一沉。
曹操的身軀稍稍一晃,然后在左右的輕微輕呼聲中恢復平衡。他揮鞭打馬,快速通過這個狹窄處。
他雖然沒有刻意練過騎術,但這么多年戎馬生涯錘煉下來,至少不遜色于普通的騎兵。這次孫劉聯盟東西兩路北伐,他為了安定人心,更是刻意展示自己寶刀未老得雄武姿態;最近這半個月里,全程都策馬奔忙,沒有坐過一次車駕。
然而他到底是老了。昨夜這場大火突起,他輾轉反側了一夜,沒能安穩睡著。清早起來時,頭痛欲裂,偏偏又疾馳數十里趕到火場,這沿途的顛簸,幾乎讓他渾身骨頭都要散架。
他座下的戰馬乃是極通靈性的戰馬,曹操稍稍揮鞭作勢,它就一溜小跑,往城寨中沒有余火的空曠處走,時不時發出一聲悲愴的嘶鳴。
這處城寨依托舊時的葛陵縣城,再經過改建、擴建,規模很大,內部也很開闊。所以一場大火下來,直接被燒死的曹軍將士并不占多數。有好幾百人都是在城門和城墻缺口出掙扎逃命時,互相踩踏甚至彼此斗死的,還有些人是被倒塌的建筑或者糧垛、草垛壓死。
更多的人則被濃煙熏死。
當曹操漸漸深入到城寨中央時,眼前的情形連久經沙場如他,都難以承受,有幾名文官一路表情扭曲地堅持到這里,終于忍不住哇地吐了出來。
這個位置,是在北面建筑群和南面草料堆場之間,大約數丈寬的一處空地。火勢劇烈燃起之后,這處空地未曾著火,于是許多將士本能地涌來避火。
可整座城池都已經成了火場,這小小一塊空地避得開火,卻避不開濃煙。為了竭力透一口氣,他們中有些人甚至用雙手撕扯開自己的咽喉,可那沒有用。最終數百人擠擠挨挨地死在了一處。
死者的面龐大半都已經扭曲變形,因為火場空氣炙熱的緣故,有些人的尸體已經開始變成青紫色,看上去猙獰得猶如鬼怪,令人不寒而栗。
距離曹操不遠處,有一批民伕用各種器皿端著水過來,往余煙繚繞的一座建筑臺基上潑灑。水滲透下去,白色的蒸汽升騰起來,隱約還帶著一縷烤肉的香氣。
這些都是數十萬大軍中百里挑一的勇士,是在這亂世中守衛自家安全的最后一道屏障,現在卻成了這樣!
曹操厭惡地揮了揮手,想要驅散這股令人不悅的氣息。
幾名侍從慌忙過去揮退民伕們。
但那蒸汽仍然在升起,一縷又一縷,在空中翻滾涌動著,凝結成古怪的形狀,又被風吹散。曹操看著這煙氣,恍惚間仿佛四周的景物全都模糊起來,困擾了他一路的眩暈感,愈來愈強烈了。
這里究竟屯了多少糧食?
他隱約記得,出兵汝南之前,居府長史國淵曾經給過詳細的數據。正是因為確定汝南存糧足夠支應數萬騎兵短期作戰,他才會下決心走這一遭。
這些糧秣物資大概能存留有兩成吧?曹操對燒糧很有經驗,知道那些草垛糧垛并不會徹底焚燒。只要整個堆起的結構不散,外側被燒成炭以后,內部中心處反而會保留下來一些完好的部分。
所以,如果立即調派人手挖掘收集糧食,估計總能找出數萬斛來。
然后再立即行文周邊陳留郡、陳國和梁國,讓當地郡守火速調糧。陳留去年旱災,存糧甚少,但陳國和梁國應該能有些。如果他們籌措的動作夠快,民伕數量集結的夠多,應當能在斷糧前填充上缺口。
畢竟這會兒隨軍攜帶的糧秣只剩下四日的余量了。真是一點岔子都不敢出。
問題是,真的就能一點岔子不出?曹操也是從基層官吏做起的,春夏間農忙的時候,突然間要調糧、調人有多難,他非常清楚。哪怕自己三令五申,落到縣、鄉這一層級,總會有各種礙難。多半四日里難以趕上,或者需要十日……
“我此番出兵,且不提荊州如何,只在汝南這邊,實有泰山壓頂之勢。眼看著賊軍已成釜底游魚,卻忽然冒出這樣的事……”曹操覺得暈眩感愈發強烈了,不得不用雙手攥著高高的鞍橋維持平衡:“糧庫重地,我豈不知防備?奈何廬江賊寇得計甚速,又與地方奸徒呼應,往來自如?”
過了會兒,他喘了幾口氣,繼續道:“雖是纖芥之疾,卻著實叫人心煩。或許當再調大軍,步步為營以圍剿之?”
文臣們微微抬眼,只見曹公面色漲紅,顯然心頭煩躁之極。這時候誰敢言語,難免觸怒,于是各個垂首不語,并不回答。
曹操勒馬回來,瞇眼一個個看過他們。
“公達有何高見?”他揮鞭示意。
荀攸閃身出列,恭順地道:“我以為,丞相所言甚是,歸根到底,這只是纖芥之疾罷了。”
“哦?”
“此番孫劉兩家聯軍北上,漢中、江淮,軍情如火,全賴丞相神武,才有揮軍荊州的破局之策。不瞞丞相,我本以為,廬江賊寇將會竭力糾纏苦斗,以求牽制丞相的精兵,然而……”
“昨日里,他們兩處興兵,一路與子文、文烈惡戰不休,一路燒了我軍糧秣,殺傷宿衛虎士千計,這樣還不算糾纏苦斗么?”曹操反問道。
荀攸平靜地道:“丞相請想,葛陵所屯糧秣被燒,對我軍多少損失可言?我軍大可以從周邊諸郡繼續調集糧秣,繼續進軍。而廬江賊寇首領雷遠卻親自來此,以至于幾乎命喪仲康將軍的刀下。他這么做,顯然只是想爭取時間罷了。”
“也就是說……”
“昨日丞相曾說,廬江賊寇此番行徑,明擺著是在竭力掩護本隊撤走,不惜以自身為餌。彼輩在廬江、汝南這邊,自始至終并無大軍,既見丞相雄兵來此,就只想著逃竄。我以為,此言極是。他們愈是行險,愈顯得自家心虛氣弱,料他們不敢在廬江久駐。數日之內,必將撤離。”
“說得也有幾分道理。”曹操揉了揉額頭。
孫權盯著江淮,劉備盯著漢中,與之相比,汝南這邊到底不是什么大事。或者,可以留曹休領兵一部,在此監視賊軍。若賊軍撤離,不妨姑且饒過他們。
畢竟大局為重。就算在汝南吃了些小虧,出兵荊州的方略卻不能動。只是這口惡氣……這口惡氣真是憋得難受!日后若再見到這廬江雷遠,必定將他生擒過來,千刀萬剮,細細地切作臊子,以報夏侯元讓被擒之恨,以祭宿衛虎士們的在天英靈!
正暈暈地胡思亂想間,侍從來報:“武衛中郎將求見!”
曹操扶額沉思,只微微點頭。
須臾間,許褚來到。
這名扈從大將昨夜僥幸突出火場,但須發都被燎得枯焦,半邊臉起了一串水泡,看起來十分駭人。他的身上也有多處燒傷,肩背都皮開肉綻,不久前才細細包扎了。但他大步走來,依舊意態猛惡如虎,簡直絲毫都看不出傷勢的影響,也不見半點部屬損失慘重的頹唐神色。
“丞相!”許褚躬身施禮。
曹操用人苛嚴,對文職僚屬們動輒施以杖刑,對武人敗戰之罪,更常有重刑懲治,甚至就連親族都不能免。但他唯獨從不苛責許褚。哪怕許褚應對失措,導致了如此沉重損失,他今日早晨見到許褚時,只痛罵了一頓,竟無其它責罰。
“那個勾結廬江雷遠,為他沿途叩關引路的叛徒,可處置了?”曹操隨口問道。
許褚沉聲道:“這廝在火場中逡巡不走,試圖潛入官寺竊取錢財,當真是要錢不要命。我問他,為何要與賊寇勾結,他說賊寇給了他一枚金餅。所以我將那金餅熔成金汁,灌入他口中,讓他死得心滿意足。”
文臣們又一陣悚然,都知許褚看似并不失態,其實內心已經恨意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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