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
漢中王府。
建安二十年的正旦,已經過去三天了。
正旦是新年之始,按照朝廷制度,成都和各州郡都舉行了隆重的典禮。因為是玄德公即漢中王之位以后,第一次慶賀正旦,下屬群臣也以極高的禮數聚會于漢中王府,恭謹朝賀,另外還有益州、荊州各地的依附蠻部也派遣時節進獻禮物。
制定儀禮的,依舊是許慈、孟光等人,但有心人能感覺得到,整套儀禮中,其實頗有似是而非的地方,這已經不是諸侯王的正旦慶賀,而是皇帝主持的大朝會規模了。漢中王已然坐擁帝王基業,如此行事,并沒有人指責僭越,反倒讓所有人都心潮洶涌,進一步確定了主君的志向。
此前荊州、益州各地也有人意圖獻祥瑞或者讖緯、靈圖,都被軍師將軍諸葛亮壓了下去。所以朝會只做了些人員的升賞、調度,以顯其樂融融。
比較有趣的是,在新任護荊蠻校尉李嚴的策動下,五溪蠻部的首領沙摩柯攜帶厚禮入成都朝見漢中王,并表示愿以五溪蠻部萬余落內附。
這種內附當不得真,但在政治上,確實是很好的宣傳資料。于是,當沙摩柯在慶典上一板一眼背誦完了意圖內附的奏表之后,漢中王則相應地給予了厚重的回報。
首先正式賜予了沙摩柯“五溪蠻王”的稱號。其次又劃出宜都郡的佷山縣、武陵郡的零陽縣和充縣,再在佷山以西新設沙渠縣、在零陽以西新設溇中縣,將這五個縣合在一起,設為佷山郡,以沙摩柯為佷山太守。
朝會結束以后數日,整個成都還沉浸在喜氣洋洋的狀態里。因為漢中王又額外賞賜官吏和鄉老們肉食,所以民間的氣氛也很和悅。大部分官吏都有三天和五天的假期,他們也趁這機會與家人置酒高會。
但漢中王府的中樞臣僚們并不懈怠。
比如諸葛亮,他這個軍師將軍,在正旦的次日就照常來辦公,連帶著屬于他的那片辦公區域,也很快熱鬧起來。
在玄德公進位漢中王以后,原來的益州牧府已經不敷使用,所以經過了又一次擴建,把原本分別占據西北角的趙云府邸和東南角的陳到府邸,都括了進來。而趙云陳到兩人雖說搬了家,新的府邸依舊分別位于西北角和東南角,拱衛漢中王府的格局不變。
原本在東南角的陳到府邸,經過簡單調整以后,成了兩位軍師將軍的專用辦公場所。
諸葛亮在公安時,因為城池狹小,不得不和廖立潘濬兩人擠在一處廂房辦公。后來到江陵,到成都,又長期與龐統、馬良、習禎等人共用廂房。此番玄德公進位漢中王以后,雖然沒有擢升諸葛亮和龐統兩人的職務,卻為他們劃了專門的一整座官寺。
別院有前后數進,包括低級吏員侯命的房舍、專用的聽事堂議事廳、對應漢中王府下屬各曹乃至各地郡國的僚屬辦公的場地,連帶著諸葛亮和龐統,也一人得了一間又大、又開闊、又亮堂的廳堂。
官員們都知道,這是玄德公特意示以尊崇,于是很多人就把這座漢中王府東南角的別院稱作軍師將軍府。
諸葛亮本來倒不強求,但既然漢中王有意如此,他也不推辭。
他進駐這大屋以后沒過多久,大量文書、卷宗和地圖又漸漸堆滿了四面墻壁。而原本被他拿出來張掛在墻上消遣的幾副機械草圖和天象圖,一點點地退縮再退縮,終于在某一日被卷起來,重新塞回了房間的角落里的書架。
這時候,諸葛亮正送劉巴出來。
因為喪亂以來各地私鑄劣錢、小錢極多,對荊益兩地的經濟頗多不利影響,也有礙于軍事戰備物資的籌措。故而從去年下半年以來,漢中王就有意效法武皇帝,收回鑄幣權,統一鑄造新錢頒行天下,再設專門機構來管理相關事務。
負責這個任務的是尚書劉巴。所以劉巴近來頻繁往返漢中王府諸曹與軍師將軍府。
兩人并肩談笑著,經過像是要結薄冰的池塘,繞過池塘邊緣的一座水榭。劉巴止步,躬身道:“軍師,請留步。”
諸葛亮微笑:“辛苦子初了。”
劉巴轉身走了幾步。諸葛亮略提高嗓音:“子初,突然想起還有一事。”
“軍師請講。”
諸葛亮緩步走近,隨意地道:“子初,我聽說了你和張將軍的事。”
“哦。”劉巴面無表情。
“張將軍雖說是個粗魯武人,但素來敬慕足下這樣的高士。漢中王如今統合天下文武英杰,欲定大事。足下固然天素高亮,不妨……不妨少少降意?”
劉巴沉吟片刻。
從在荊州起,他便與玄德公合不來。當初曹操南侵,玄德公與荊州士人相攜南逃,劉巴卻北上依附曹操。后來他受曹操之命,南下招撫長沙、零陵、桂陽,結果正撞上玄德公奪取荊南,諸葛亮專門挽留,可劉巴卻毅然逃去交趾,意圖從交趾北上益州,再折返中原投奔曹公。
誰能想到造化弄人,劉巴到了益州,玄德公也來了。這下劉巴不得已,只能響應招募,從大司馬西曹掾,做到了漢中王國的尚書。雖然如此,他自知歸附的過程與他人不同,擔心遭到同僚的猜疑,所以刻意避免私交,與漢中王下屬的一應群臣都保持距離。
張飛又何得為例外?
想到這里,劉巴開口道:“大丈夫處世,當交四海英雄,如何與……”
才說了半截,馬謖從前頭匆匆奔來:“軍師!軍師!交州急報!”
諸葛亮雙眉一揚,劉巴躬身:“軍師,我先告辭。”
諸葛亮也不好強行續那話題,于是再送了劉巴幾步,便折返回來:“軍報上怎么說?”
馬謖雙手奉上文書:“交州悉平。”
諸葛亮倒不驚訝。
他接過文書看了看,快步往堂中折返。
馬謖緊緊跟著,諸葛亮一落座,他便閃電般往案幾上鋪好了交州輿圖。
輿圖并不大,但各郡國的標識都很清楚。諸葛亮探手在輿圖上輕輕點劃,口中念道:“續之在蒼梧郡,叔顒在南海郡,伯苗在郁林郡。”
他提起筆,在這三個郡國上寫了郡守的名字,頓了頓,繼續道:“郭竟在合浦郡,夷廖在高涼郡,錢博在臨塵郡,士祗在交趾郡,區景兼有九真、日南兩郡。”
馬謖在一旁躬身不語。
他覺得自己能猜透諸葛亮的意思,所以愈發不敢多言。也不知怎地,額頭還有點冒汗。
漢中王以雷遠為左將軍,持節董督交州,授以掌控交州的全權。在漢中王麾下諸將中,雷遠的權限只在關羽之下。
關羽雖然董督交州,政事多委托給留典州事的荊州治中從事潘濬,絕少直接插手人事任命。他本人下達的人員調度,主要針對玄德公留在荊州的元從部將們。
雷遠最近兩個月來,卻接連上表,前后舉薦了四個太守、一個綏南中郎將兼太守……這些人,自然都是適合擔任要職的人才,漢中王也全都允了,并無阻礙。但雷遠也實在是大刀闊斧到了極處,雷厲風行到了極處。
此時,諸葛亮抬頭看看馬謖,輕笑了幾聲:“交州平定了,這是喜事。幼常,你為何一副緊張表情?想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