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軍數日鏖戰。
江東軍的數量,其實較李嚴等部為多。只陸議所部,留在這里阻擊的就有萬余人,魯肅所部也將近萬人。另有朱桓所部和水軍艦船若干。但這支兵力廝殺數日,越戰斗,越是糾結。
此前吳侯麾下五校精兵和呂蒙、凌統等將的數萬人慘敗,證明了吳軍根本沒有在陸上與漢軍爭雄的能力,而漢軍奪取巴丘以后,又可以從湘水上游各處輕而易舉地運兵到江左,使吳軍的水軍優勢無從發揮。
眼前雙方還能殺得有來有去,但隨著荊州和交州的力量逐步投入,吳軍逐次后退是遲早的事。無論陸議還是魯肅,都相信最終雙方會以談判來解決問題,而荊州的所有地盤,都會成為談判時的籌碼。
在這種情況下,死去的每一名將士可以說都是白死的。他們的死,只是為吳侯爭取時間,卻對領兵的將領本身毫無益處。
這樣一來,部將如朱桓等,作戰時的應付姿態就漸漸明顯。
陸議所部的兵力雖眾,但并非他一人的部曲,而是整個吳軍陸氏宗族的底氣。他們在荊南作戰時沒撈到什么好處,一路退回陸口,更乏斗志。廝殺一兩日后,便有將校聲稱敵軍剽悍難擋,死守陸口只能玉石俱碎,不如沿江東走,至赤壁一線重整兵力,與停留在鄂縣的吳侯、駐扎夏口要塞的韓當等人形成合力,效法當日破曹故事。
陸議把提出建議的將校駁斥了回去。但他究竟打算在陸口堅持多久,也沒人知曉。
魯肅所部仍在奮戰。這支兵力中有四千余人,乃當日周郎的部曲,大多數將士都是周瑜一手訓練出來的,有些軍官還曾經與孫討逆并肩作戰。雖然周郎逝世多年,這支兵力人心未散,尚能一搏。
況且魯肅本人也有威望恩義,厚養士卒,有求必應。故而此時他們甘為魯肅效力,接連幾次惡戰不退。
然則,魯肅本人近來多病,數月以來整個人猛瘦了一圈。他的精力實在不能滿足高強度的戰場指揮需要,故而只能身在浦圻縣的縣城內,遙控作戰。
此時他倚靠著城上雉堞,略探出頭觀望,時不時發出號令。部屬則以金鼓旗幟,將之傳達到前線。
兩軍正殺得激烈,陣線一會兒被推到城下,一會兒又被反推回去,流矢飛越城頭,颼颼地射在魯肅身邊。部曲勸了魯肅兩句,見魯肅不聽,只能召集多人,用大盾為他遮蔽左右和上方。
魯肅凝視前方戰場,他看到一名年輕的將軍手舞長刀,高呼酣戰,他和他的部下所到之處,吳軍紛紛潰散,幾乎無人能抵敵他的攻勢,直到后方甲士蜂擁而上,才勉強阻住。
這將軍退回本方陣中的時候,周身鐵甲紅遍,肩上帶著扎入骨肉的箭矢。
魯肅看著他大馬金刀端坐,當場除下甲胄,裸露上身,任憑部屬拽著箭矢的尾端將之拔出,鮮血淋漓,另有護衛立即為他包扎。層層疊疊包扎完畢,他竟然再度著甲,踏向陣前!
主將如此,三軍莫不振奮,鼓勇喊殺之聲猝然間震天動地。
“此人乃是雷遠麾下的中郎將丁奉。此人久隨雷遠征戰,自江淮到交州,無役不從,常能摧鋒挫銳,驍勇勝于他人。”陸議不知何時登上城臺,向魯肅介紹。
“交州有驍將,我江東難道沒有驍將么?”魯肅喟嘆一聲:“只是,江東英杰雖眾,不到萬不得已,便不愿竭力。”
“呂子明、凌公績等人,俱能奮勇廝殺,乃至殞身……難道他們不曾竭力?”陸議搖頭:“子敬,不是江東人不盡力。是當時情形,再怎么竭力也于大局無補啊!”
魯肅搖了搖頭。
他說江東英杰,陸議也說江東英杰,可兩人說的根本不是一回事。陸議顯然是在回避話題。
但魯肅又沒辦法逼迫陸議,畢竟他也明白,這些年下來,太多人都對吳侯失望了。在一次又一次失敗以后,吳侯又有什么立場逼迫江東人舍死忘生呢?
兩人再看看戰局。果如預料地看到,又一處營壘被交州軍打破。當交州軍休整的時候,長沙郡的郡兵又涌了上來。隨著郡兵們一共發起進攻的,還有另一支小部隊。
這支小部隊約莫兩三百人,數量不多,兵種配置卻很齊全。包括了刀盾手、弓弩手和戟士,為首一將手持鐵矛,也勇猛異常。
他們踏水奔過一條匯入陸水的小河,從半沉半浮的將士尸體間穿過,頂著箭雨,快速迫近到一支吳軍的側翼,旋即暴起猛沖。那持鐵矛之將向吳軍陣中連連戳刺,瞬間殺死數人,然后與兩面包抄來的吳軍將士糾纏在了一起。
陸議繼續為魯肅介紹:“那是副軍將軍寇封。此人本部皆已潰散,卻在羅縣召集了寇氏宗族的部曲數百人,這幾日猛沖猛殺,甚是難擋……”
魯肅打斷了陸議的話:“我見過他。他本是玄德公的義子,但這幾年漸漸不得玄德公的歡心,去年被迫歸宗復姓,遭遣出為邊境駐守之將。此前又中計丟了公安、孱陵,日后必受追責。饒是如此,此人猶為玄德公臨戰合刃,死斗不休!”
陸議默然不語。
過了會兒,他才緩緩地道:“眼下看來,江東人只有在江東,才能保有部曲、奉邑、高出群倫的地位和幾乎不受限制的行事自由。所以,江東人終究會和吳侯站在一起;到了關鍵時刻,也絕不吝于為了吳侯拋灑熱血。”
魯肅深深嘆息:“但愿如此。”
天氣明明濕熱,陸議的話聽起來也似安慰,可魯肅卻覺得周身冰冷。
片刻后,陸議刻意輕松地道:“何況,與玄德公的談判不是已經開始了么?曹劉才是彼此的大敵,兩家剛在關中惡戰一場,各自都有沉重損失。我想,談判很快就會有結果,至少戰斗不會持續下去。”
對此魯肅倒是頗為認可。
他用力撐著雉堞,讓自己往后仰靠到軟榻上,口中喃喃道:“吳侯遣出的使者是諸葛子瑜,以他的身份,荊州人必不敢輕侮,當能盡快明確雙方的條件。”
此前多年,與玄德公的外交往來,都是魯肅的事務。但自從三年前圖謀交州不逞,而使吳侯的親信重臣步騭身亡以后,魯肅就被按在了漢昌郡的地方職務,而由車騎將軍長史諸葛瑾接掌相關事宜。
就在陸口周邊戰火紛飛,殺得難解難分的時候,一葉扁舟就停在江津港外、風濤之中。
船頭方向,有幾名甲士扈從,還有幾名書記模樣的文官持筆跪坐,時不時側耳傾聽,疾書記載。船只周圍,除了江東、荊州各一艘軍船遙遙隨同,別無任何打擾。
船艙里,有兩人相對而坐。
其中一人臉色鐵青,咬得蒼白的嘴角連連扯動,正是諸葛瑾。
而諸葛瑾對面之人重重一掌拍在案幾。數枚杯盞隨之叮當亂響,幾乎被震落。
只聽他一字一頓地慨然痛斥道:“吳侯所說為難,我豈不知?可是,貪圖尺寸之利,背棄兄弟之盟的,不正是吳侯自己嗎?豈不聞,背盟而欺大國者,神人弗助!今日,我方的要求已說得明白,一個字都不會再改。足下只需回答,允還是不允!”
諸葛瑾幾乎要舉袖掩面,才能避過如此猛烈的氣勢。他雙手無助地抬起,在空中揮了兩下,又茫然落下。
最終他緊緊揪著自己的袍袖,既失望又痛楚地連聲道:“孔明!孔明!你這是何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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