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是孔明在喚。
后來變成了諸葛亮的書佐李福的聲音,還有些急促“幼宰公!幼宰公!”
“何事?”趴伏在案幾上的董和驚醒過來。
他注意到身上不知何時披了一條薄毯,連忙將之卷起。
李福低聲道“大王來了,隨行的還有法孝直。”
董和急忙起身,動作太大了,一時間只覺頭暈目眩。李福伸手攙扶。
“大王到哪里了?”
“軍師已去迎接,應該很快就到。”
董和連忙整理冠帶,李福則替他撫平袍服邊緣的褶皺。
就在這時候,門外燈光搖曳,傳來漢中王爽朗的聲音“哦?幼宰也在么?那倒正好。”
董和立即快步趨外,躬身下去“臣董和,拜見漢中王。”
劉備提起袍角緊走幾步,扶住董和的臂膀,讓他不必下拜。
隨即他轉向諸葛亮,嗔怪地道“素知孔明忙起來不顧日夜,怎么連幼宰也跟著熬夜?幼宰比我年輕不了幾歲,文人體弱,可不能被你這般驅策。”
諸葛亮微笑道“是,我這就頒下嚴令。日落之后,各處宮禁官寺嚴格守把,絕不容幼宰出入。”
董和連連擺手“萬萬使不得!”
跟在劉備身后的,便是護軍將軍、尚書令法正。
董和曾任漢中王國尚書,算是法正的部下。于是法正也開玩笑“使不得,這樣一來,幼宰只怕會朝夕宿留官寺,寸步不離。估計三五日內,董休昭就會找上門來尋父,順便還要和我們理論。”
董休昭便是董和之子董允。董允也是小一輩的俊彥,雖然年少尚未出仕,卻有剛正秉忠的名聲,有時候談論事務,一股子執拗勁上來,便不避長輩、高官,非要爭個是非對錯。
當下眾人都笑。
國家肇建之初,身在中樞的大員們個個辛苦,莫說統轄政務的諸葛亮,法正參予軍機,忙起來也常日夜顛倒。董和自轉入軍師將軍府以后,不常見法正,這會兒一見,明顯覺得法正瘦了,眼中更有血絲。似乎他有什么焦慮之事,只是故作輕松罷了。
眾人再談說幾句,諸葛亮道“大王深夜趕來,當有要務?不妨登堂說話。”
劉備這才揮退隨同的自家侍從和軍師將軍府屬吏,邁入軍師將軍府的正堂。
他和諸葛亮也沒什么好客氣的,大步直往諸葛亮原本的正席走去。
一邊走,他一邊道“孔明,我此來,是因為有件疑難之事……”
這句話說到一半,忽然停了。
諸葛亮緊隨在劉備身旁,正全神貫注地等著劉備言語。劉備這一頓,他便愕然,抬頭看時,卻見劉備凝視著案幾后方那幅巨大的輿圖。
“這些是士元的字,這些是孔明的。”劉備忍不住伸手上去摸了摸,轉回頭對諸葛亮笑了笑“士元在日,陳說軍務時常常不管不顧,抓起一副輿圖就在上面胡亂點劃,仿佛不如此,就不能讓別人明白。我有好些珍藏的輿圖,都被士元涂得不像樣子。”
諸葛亮輕嘆一聲。
龐統的死,對劉備,對諸葛亮,乃至對于初具規模的漢中王政權來說,都是沉重的損失。哪怕三年過去,這損失依然沒人能承擔,沒人能忘記。
他拿起案幾上的羽扇,又捋起袖子,把卷宗拿到一旁“大王請坐。”
劉備這時卻不急著落座,他藉著燈光,找到了一個位置,在上面拍了拍。
“武都?”諸葛亮問道“武都出了什么事?”
“孔明,馬超離開了漢陽,領兵往武都方向來了。”
“什么?”諸葛亮吃了一驚。
當年諸葛亮與龐統并為軍師將軍的時候,兩人甚至在一處廳堂辦公。雖然一管軍務一管政務,但部下們稟報時并不避諱,所以諸葛亮對軍務的了解很是及時。如今法正為參謀,他與諸葛亮的關系不算親密,平時在尚書臺出入,也少往軍師將軍府來,故而諸葛亮竟全不知道發生了這樣的事。
諸葛亮立即注目法正,法正點了點頭,解釋道“兩刻之前消息剛到成都,我立刻就稟報大王,大王立即便來見軍師。”
至于為什么不去諸葛亮家中而到這里,自然是因為劉備料定諸葛亮必在辦公的緣故。
“孝直可帶著文書?”
“軍師請看。”
諸葛亮接過文書,匆匆看過。
“上萬騎兵,號稱三萬?還有羌胡部族民人上萬落隨行?”諸葛亮隨即問道“我們在沮縣、武興那一帶,有什么安排?”
“上個月馬超忽然集眾之時,我們已經調了魏延所部轉至這一線諸多隘口駐扎。”
“廣漢屬國一帶呢?”
“當地依附于我們的羌胡部落自相滋擾,已經開始大舉逃亡。適才我遣人急令,使吳懿領兵往江油、白水一帶布陣。”
諸葛亮只點了點頭,不再多言。
玄德公用廣漢屬國來安置依附漢家政權的羌胡部落,至今已有數年。但這些人骨子里仍然懼怕馬超。不過,對漢中王來說,馬超本身既不是大敵,也不是問題的關鍵。
法正看看劉備。
于是劉備解釋道“孔明你是知道的,我們對馬超、對涼州,無意以軍事手段解決,所以這些年來,一直試圖通過其它方法滲透、影響馬超的勢力。過去兩年里,馬超偶爾耀兵以向我們、向曹氏示威,我們都能事前得知。”
董和忍不住問道“這一次呢?”
“這一次,事前沒有征兆。”法正嘆氣“而且馬超的行動和動用兵力數量,超過了我方能接受的范圍,這已經不是示威,而是挑釁,甚至隨時會轉化為兩家之間的戰爭。”
“或許,我們布在馬超身邊的人已經去職了?”董和又問。
“此人尚在。”法正言簡意賅。
這種層面的間諜,是關鍵時刻足以扭轉大局、大勢的重要人物,其身份乃是真正的機密,即便在軍師將軍面前也不好隨意討論。董和只要知道此人尚在就行了。
法正繼續道“我們在馬超身邊安排有人,曹操在馬超身邊也安排有人。這幾年來,大體上馬超受我們的影響更多些。畢竟我們只須馬超安心做他的涼公,而曹氏卻總是希望馬超與我們廝殺。馬超不是傻子,他也怕與強敵爆發戰爭,影響他在涼州好不容易攢下的基業。”
“但這一趟,是我們的人輸了。馬超只消再往南一步,一旦他把手伸進廣漢屬國,我們就不得不還擊,于是兩家交惡不可避免。”諸葛亮總結道“曹氏為了策動馬超,一定付出了相當的代價。而這個舉措,與此前曹軍在關中的戒備相關聯,必定是一系列舉措的開始。”
“正是。我和孝直也是這樣想的。”劉備苦惱地道“可是,曹操究竟想干什么?他要打一場大戰么?”
四人都站在輿圖前,誰也沒有落座。
“我方的實力,較之三年前只有更強,曹氏若然攻來,必敗無疑。我們拿不準的是,如果他要打一仗,會從哪里著手?”法正指點著道“他的目標是漢中,還是南郡?”
兩家的邊境線綿延數千里,可真正有戰略意義的要點只在這兩處,非要說的話,在房陵一帶也不是不能打一場。但那里窮鄉僻壤,漢中王或可以此威脅襄陽的側翼;而曹氏得此卻未必能威脅到漢中,怎么看,都不是有價值的目標。
而漢中南郡兩地,遠隔千里,兵力調動支援不便。如果曹氏想捕捉戰略上的主動權,也就只在這上頭做文章了。
“或許……”
諸葛亮沉吟片刻。廳堂里難免悶熱,他的額頭隱約有些汗,于是把插在腰帶上的羽扇重新拿到手里,輕輕擺動。
眾人都知道,這是諸葛亮在全神思索,便靜靜等待著。
“也有可能是,曹操要做些什么,但除非我們在益州方向的注意力和兵力遭到牽扯,否則,他不放心去做?”諸葛亮徐徐道“而他之后的目標,或許既非南郡,也非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