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份的天氣并未完全褪去炎熱,然而光亮卻溫暖不了這森冷的光明殿,肅殺寒風之息隱隱繞耳。
姜承梟瞧了一眼盧懷慎,他此刻的狀況與之前崔世栗相比并無不同,失魂落魄之色難消其面。
雖然皇帝沒動他,但是盧懷慎自己也清楚,皇帝不過是暫且放他一馬罷了,誰知道盧亮到底招供了多少的事情。
那帝座之上的人影,話雖少,然而掌控全局,從一開始這一切都是注定的。
“唉...”
一聲嘆息,包含多少無奈。
似水流年,繁華將去,盧懷慎望著冰冷干凈的地板,竟隱隱有些留念,或許下次,他就要離開了。
兔死狐悲之感,在其余大臣心中難免滋生。
裴矩也好,鄭善愿也罷,乃至于一直被忽視的王祎,三人心中不免滋生凄涼之感。
這次是崔世栗、盧懷慎。
下次呢?
或許是李子通,崔文蠡?
又或許,是他們自己。
誰知道呢,那帝座之上的王,眼中已經容不得任何阻撓他的人了。
姜承梟暗想,到此,這場大朝會應該結束了吧。
皇帝借著青州之事情貶斥崔家,借著刺殺之案打壓盧家,太子的左膀右臂盡除,或許該罷手了。
然而,事實永遠超乎姜承梟的預料。
正在大臣們對盧懷慎或報以同情,或幸災樂禍之時,一名御史緩緩起身,走到中間躬身一禮,“臣御史大夫于拯有本要奏!”
“可。”
十二玉疏迎風輕動,皇帝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于拯整了整臉色,大聲道:“臣具本彈劾左相高巽,高巽縱容其弟渤海郡守高傳,在渤海郡之內肆意妄為,侵占百姓田地,其孫高烈恣意妄為擅殺平民,罪孽昭昭,天人共見,渤海百姓苦高家久矣!”
靜...
寂靜。
這一刻的光明殿是極度安靜的。
鄭善愿瞳孔猛的一縮,他咽了咽口水,難以置信的看著于拯,好像剛剛聽錯了一樣。
不僅是鄭善愿,裴矩、王祎、李子通...乃至數十名關中貴族,南方豪族的官員亦是不可思議的看著于拯。
太子像是被抽干的氣球一樣,聽見于拯的話,抬首看著帝座之上的父皇,心中掀起滔天海浪。
這一件事情是他沒有預料到的。
目瞪口呆或許就是形容此刻的光明殿內的大臣們,高巽已經多少年沒有被人具本彈劾了。
姜承梟亦是如此,他原以為今日大朝,皇帝最終的目的就是拿下崔世栗或者是盧懷慎,沒想到還有一個高巽。
那可是左相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或許有些過了,但是絕對是皇帝的親近之臣,更遑論高巽以往立下的功勞。
于拯若是沒有皇帝的首肯,他一個御史大夫豈敢在這樣的場合當中彈劾高巽。
具本。
何為具本,證據確鑿是為具本,細則詳細是為具本。
簡單來說,于拯是蓄謀已久,暗中調查清楚才彈劾的。
御史大夫雖掌監察百官之責,可若是沒有皇帝同意,他哪來的權限去調查丞相?
聰明人都知道,這是皇帝的意思,不過是借著于拯的嘴巴說出來罷了。
于拯的聲音落下,從袖子中取出奏疏,將其雙手捧起。
阿翁緩步走過來,接過奏疏,將其交給皇帝。
高巽這一刻其實有那么一點懵,因為他沒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會被人具本彈劾,而且這個人還是御史大夫于拯。
皇帝看完奏疏,目光落在高巽身上,“高愛卿可有話說?”
“臣是冤枉的!”
高巽當即拱手道:“陛下,此事...”
“冤枉的?”
于拯打斷高巽的話,言道:“下官接到御史奏報,連夜親入渤海郡詳查,人證物證具在,高相何不親眼看看。”
皇帝將奏疏交給阿翁,再由阿翁轉交高巽。
待高巽看完之后險些沒站穩,連番的打擊在這一刻匯聚爆發,他萬萬沒想到渤海郡已經被人查的清清楚楚。
怎么會這樣,為什么事先一點消息沒有收到?
就像一個人站在岸上看著落水的人掙扎一樣,當他自己被人突然推進水里的時候,整個人懵了。
不僅是高巽懵了,其他官員大多數也懵了。
他們全都認為,當崔世栗和盧懷慎被解決之后,事情應該到此結束了,但是皇帝居然又動了一個。
核心的大臣,今日一下子動了三個。
更關鍵的是這三個都是太子的人!
這一刻,裴矩再沒敢偷看帝座之上的皇帝。
他,害怕了。
害怕之余,他想到了一個可怕的事情。
或許皇帝一開始的目標就是高巽,剪其羽翼,斷其后路。
不僅是裴矩,鄭善愿亦是死死的低著頭,仿佛沒有聽見一樣。
身在局中者彷徨無措,看戲的人感受到了冰冷刺骨的寒意。
光明殿是安靜的,高巽一系的官員沒人敢站出來,因為于拯已經拿出了證據,而且是出其不意,加之崔世栗和盧懷慎的前車之鑒,他們選擇了沉默。
姜承梟咽了咽口水,皇帝這一招出乎所有人的預料。
現在太子一系只剩下高巽,誰能給他求情?
誰又愿意與高巽站在統一戰線?
高巽拿著奏疏的手緩緩顫抖,上面所描述的每一項罪名有理有據,細則完整,他根本無從反駁。
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幾歲一樣,原本就高齡的高巽,此刻顯得很是孤獨。
如風中的飄絮,高巽不自覺的輕輕搖晃著身體。
相比較他人的害怕、茫然、畏懼。齊王顯的很是精神,他萬萬沒想到高巽這個老東西也能有今日!
旋即,齊王道:“父皇,依兒臣之見,高相縱容其弟,其孫魚肉百姓,禍害一方,當受罰!”
齊王跳出來落井下石,沒有大臣會意外,他要是閉嘴不言那才是奇怪。
相比較齊王,大臣們更想看看太子會如何。
“太子以為呢?”
皇帝再次詢問太子。
這次太子顯得鎮靜了很多,沒有像前兩次那樣行事。他不緊不慢的站了起來,走到高巽身邊,朝著皇帝躬身一禮。
“回父皇,兒臣以為此事應當與高相無關。”
皇帝眼睛微微一亮,嘴角勾起一抹笑容,不過很快隱去,依舊平靜的問道:“何證?”
太子說道:“于拯大夫所謂的縱容,只是高傳或高烈借著高相的名頭在渤海郡胡作非為,并非出自高相本意。請問于大人,你可有具體的證據表明高相縱容其弟,其孫?”
“額...”
于拯略微遲疑,而后誠實的搖搖頭,“沒有。”
太子點點頭,接著道:“如此,犯錯的只是高傳或者高烈,高相或許有管教不嚴之罪,但那也是情有可原。”
“如何情有可原?”齊王反駁道。
“高相為國事操勞一生,心力憔悴,顧此失彼,難道不是情有可原嗎?”太子爭鋒相對。
太子...不一樣了。
姜承梟暗自驚訝,這是被皇帝逼到了絕境,要奮力一搏么。
崔世栗被拿下,太子選擇沉默。
盧懷慎被拿下,太子還是選擇沉默
輪到高巽,太子終于無法沉默了。
想想也是,高巽可是太子在朝中最大的依仗,如果因為此事被皇帝打壓離開朝堂,那太子自此之后將會徹底回到原點。
沒有高巽在朝中為他遮風避雨聯絡朝臣,他的情況將會變得和齊王一樣。
全瞎全盲!
縱然空有東宮名分又怎么樣?
聽了太子的話,高巽看了一眼,嘴角微微一咧。心中暖暖的,太子終歸是記得他的。
“那依照太子所言,崔大人與盧大人都是情有可原了?”齊王質問。
“孤從未這么說。”太子笑著反駁。
前兩件案子已經定了,他才不會上齊王的當,去質疑皇帝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