篤,篤篤,打更人報著時。
一個小廝拎著燈籠在前面領路,燈籠上面寫著一個簡單的‘田’字,但就憑這一個燈籠,在這宵禁的城里卻可以無處不去。
今天談成了筆大買賣,田豐丘很高興,年末族里論功的時候肯定大大露臉。
提前把糧食先買下,回頭往關外一賣,轉手就是三四倍的差價,反正那些后金兵的銀子都是搶來的,只要能買到糧食,花起來不心疼。
這家吶,就是這么一步步發起來的。
正得意著,眼前突然一黑,后頸跟著一痛,再次醒來時,田豐丘雙手綁在身后,眼睛被蒙住,嘴里塞了只臭襪子。
嘔……
“你看,我叫你別用襪子吧,人家可是嬌貴的老爺,醺壞了上哪要錢去。”一個年輕的聲音響起。
“嘿,這不是圖個方便么,我都想好了,這襪子賣他了,變成他自己的東西總不會嫌棄的。”
“喲,一只襪子能賣幾個錢。”
“不多不多,一萬兩就成。”
跟著,田豐丘便覺眼前一亮,襪子、臉罩被扯了下來,入眼是四個蒙臉兇人。地上歪扭地躺著自己那個提燈的仆人,脖子像是扭斷了。
一個眼睛特大有如牛眼的壯漢走了過來,在自己身上摸索了一翻,跟著道:“老大,身上只有個印章,一把鑰匙,沒銀子。殺不殺。”
那年輕人奇道:“這么有錢一大商人,連銀子都沒有?”
起初田豐丘還懷疑是不是守道大人在下黑手,聽到這,田豐丘明白,這是遇到強匪了。匪徒可沒道理跟你講,沒點價值直接就撕票。
暗嘆一聲倒霉,田豐丘趕忙道:“有錢有錢,身上沒有,我回府就有錢。”
“當我們傻的么,讓你回去還不得叫人來。”
“我可以寫封書信,蓋上我的印章,你們拿著書信就能去我府中換錢。”
“一封書信可取一萬兩紋銀?”
“這……”
田豐丘遲疑起來,難道真是守道大人的兵?不然一個劫匪要價一萬兩,不如直接撕票得了。
這時,聲音年輕的那人突然扯下臉上蒙著的黑布,田豐丘心中一怵,嚇的趕緊閉眼道:“別摘,別摘,道上規矩我懂,看到你的臉,我就活不成。”
方景楠冷笑地看著這個緊閉雙眼,一臉害怕的胖掌柜。剛才他還敢一語不發地跟守道大人比誰更沉的住氣呢,現在遇到劫匪了,嚇成這樣。
方景楠緩緩道:“兄弟們跟我辛苦進趟城,一分錢沒撈著,不合適吧?”
“不合適。”
“你看到我們模樣丟了小命,也不合適吧?”
“這更不合適。”
“這就是了,”方景楠輕笑道:“掌柜的,睜開眼看我一眼。”
田豐丘搖頭道:“不敢不敢。”
“就看一眼。”
田豐丘拼命搖頭,“不不不!”
方景楠轉頭輕笑道:“老牛,另一只襪子也脫下來,掌柜的若不睜開眼,就塞到他肚子里去。”
話音剛落,田豐丘連忙睜開眼,求饒道:“好漢有話好說,凡事好商量。”
方景楠道:“愿意配合就行,現在我們以客商身份跟你回府,明日把我們買來的物資裝車,送我們出城后,就饒你一命。”
田豐丘明白,現在臉全看到了,若是不答應當場就會撕票,輕嘆道:“好漢真是藝高人膽大,在下佩服。”
方景楠一拱手道:“客氣客氣。”
……
牛有德提著燈籠走在前面,方景楠陪在田豐丘的身邊,陳山河、張傳宗兩人手握刀把緊緊跟著后面,但凡有個意外,田豐丘腦袋就得搬家。
田豐丘默默想著,這種跑人家里去要贖金的強人,膽氣得有多足。而且看這個為首的年輕人一副讀書人模樣,難不成是哪里落難的秀才落了草?
田氏在朔州城的商號在城東頭,一行人無人打擾的來到門前,這是座五進的大院子,旁側偏院諸多,因為是商號很多偏院都兼有臨時倉庫的作用。
門房見是老爺回來,趕緊把門打開,讓眾人進來,見得方景楠幾個陌生人也不敢多看一眼。
進入院子方景楠明顯感受到田豐丘松了口氣,“怎么,田掌柜不會喊人吧?”
田豐丘苦笑道:“咱們無怨無仇,何必自相殘殺,好漢多慮了。”
方景楠點頭道:“說的是,不必傷了和氣。走吧,帶我們去銀庫。”
“這不合適吧?”田豐丘道。
“放心,雙手兩腳能搶你多少銀子,我就是沒見過有錢人家的銀庫長什么模樣,想見識見識。”
田豐丘忽然笑了一下,臉上是輕松的模樣,“行,就去看看。”
吱吖……
沉重的鐵門緩緩推開,這已經是第三道重門了,除了第一道門是用田豐丘身上的鑰匙打開的以外,其它兩道門的鑰匙都藏在它處。
“到是謹慎!”
呼……
嗚……
嚯兒……
各種驚訝的呼氣聲,一間不大的秘室里,層層疊疊擺滿了五十兩一錠的大紋銀,另外一側黃橙橙的裝了兩箱大金條子。
隨便一估,秘室里藏著至少有幾萬兩銀子。
“一個朔州城的分號,都有這么多銀子?”方景楠不由驚嘆張家口的那八個大商號得是多富有。
田豐丘苦笑道:“哪能呢,尋常也就幾千兩流通的銀子。最近正巧有筆大買賣,需要幾萬兩銀子,才從各地商號里調過來的。如果不是遇到這事,明兒就都運出去了。”
方景楠細細地看著田豐丘,笑道:“嘿嘿,明天裝車,如今便宜我們了。”
田豐丘臉上的笑容更加苦澀,嘆道:“這位好漢就別逗小的了,若不是見好漢英雄了得,非是那種鄉下農匪,我又豈會帶你前來此處。”
“哦?此話怎樣。”
田豐丘嘆道:“我不過一地之掌柜,您覺得我的小命能值這么多錢?”
方景楠卻也是笑了,“到是有理,所以你一早打定主意,若是我等漫天要價,你就要跟咱魚死網破了?”
田豐丘忽然笑了起來,嘆道:“好漢果然是明白人,若能不死小的惜命自然不愿死,可若讓小的去做有傷族本之事,那還不如死了,至少還能以一命換你們四命,這買賣不算虧。”
“哈哈哈,到是會計算,”方景楠大笑起來,“做買賣的那么多,愿意賣國發家的人也不少,偏偏就你們幾家坐大,看來是傳家有道呀。”
“那你說吧,你的命值多少錢?”
田豐丘深吸口氣,認真地道:“兩千兩,多一分都不行。”
“行,”方景楠拍拍他的肩膀道:“就按你心意,兩千兩銀子贖你一條命。”
跟著,方景楠轉身便走,“大牛,你不是還賣田掌柜一只襪子么,我替你作回主,大家交個朋友,打一折賣了吧。”
……
片刻之后,陳山河、張傳宗、牛有德身上各揣著七根大黃魚,每條黃魚重為一斤,攏共336兩金子,值銀三千多兩。
田豐丘臉都黃了,做買賣是門藝術,他平生最討厭強買強賣的,一點都不婉轉,沒有一點技術含量,鄙視之。
大晚上的出不了城,方景楠也不能讓他脫離自己視線,便道:“夜深了,去臥室若是撞見你的妻妾太過失禮,就在你書房暫住一宿吧。”
田豐丘一楞,道:“我沒有書房!”
“沒事,湊合著熬到天亮,賬房也是一樣的。”
“那行,走吧。”
……
帳房之內,田豐丘再次被打暈,綁著手腳蒙著眼睛被扔在一旁角落,嘴里塞著牛有德的另一只襪子。
這次不用擔驚受怕,方景楠招呼他們三人一起找,牛有德不認識字,方景楠道:“沒事,你就看有沒有圖,有圖的就給我。”
“成嘞。”
四人開始忙碌起來,這個田家朔州分號帳房里的書冊比守道署的都多,而且一本本的又厚又大。
找了半天,方景楠到是發現不少田家生意上的秘密,還有一些寫有暗碼,明顯像是些賄賂官員的記錄。
不過方景楠對此沒有興趣,沒有撕毀也沒有拿走,平平常常地就丟在一邊。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牛有德嘿嘿一笑道:“大人,你看這個成不成。”
方景楠接過一看,這是一個尺許見方的大冊子,很厚,上面豎著寫著:山西糧畝分布詳圖(大同卷)
方景楠心中一喜,感覺有戲,翻開一看,上面畫有一些簡單的線路圖,簡單到兩點之間只有一些橫豎線。但是在這些橫豎線旁邊,備注了密密麻麻很多繩頭小字。
方景楠從頭看了下去,只見開篇寫著,山西共有四府四直隸州七十七縣,共計耕地三千萬畝。
其中以太原府平陽府為豐,大同府次之。
大同府有田二百八十萬畝,其中以朔州、懷仁縣、應州為豐,有田一百五十萬畝。
方景楠一頁一頁粗粗地翻看下去,只見這冊厚厚的本子上,把大同府內四州七縣的產糧情況記錄的清清楚楚。
以州縣來分類,每個縣里哪個村年產糧多少記的很詳實,并且還附有周邊地形的說明。
方景楠找到了陳家村那一頁,只見上面寫著:“陳家村,大愧樹移民。村內多為同姓,有田兩千多畝,年可售糧食一百石。村邊有馬道一條往東通大同鎮城,往北經雷公山可達鎮河堡,往西乃左云衛,往南五十里是懷仁縣城。村邊有河名為十里河,可通水運,往返上下二十八個莊村,是上佳的存糧地之一。”
“就這個了。”
方景楠合上書冊一臉欣喜,跟著又道:“快找找,既然這是大同卷,那應該還有太原卷,平陽卷什么的。”
幾人一通亂找,卻是沒找著其它府的糧畝分布詳圖,方景楠想了想,或許是在其它府的掌柜手上。
做人不能太貪心,方景楠得意一笑,見天也快要亮了,便朝眾人道:“收拾一下,準備出城。”
說罷,方景楠寫了張小紙條,上面寫著‘買一送一,不用謝!’,貼在了塞在田豐丘嘴里的臭襪子上。
……
哐鐺……
當田豐丘被來當差的二掌柜解開繩索大發雷霆時,方景楠等人已經披甲持韁,一人雙馬飛也似的回到了寧武關中。
路上,牛有德奇怪地問道:“大人,那田掌柜已經見過咱們的臉容,為何不殺了省事?”
方景楠笑道:“見過咱們模樣的又不止他一個,難道全都殺了?再者說,一個商人就算還能相見,那也不知是猴年馬月。再再者說,我們不承認就是了,他還能拿出你的襪子當證據不成?再再再者說,我覺得他有點意思。”
“理由夠充分了么?”
牛有德嘿嘿一笑,道:“您是大人,您說的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