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備署外,人群陸續散去。賀典薄、李坎與眾掌柜的尸首被撿起帶走,商鋪的伙計被帶去地牢問話。
數百步外,在縣丞孔孟凡的陪同下,文朝衣緩步走出縣衙大門。
雖然是懷仁城的知縣,文朝衣卻很少出衙門,整天便是在堂內喝酒混日,聽得守備署砍頭的消息,他好奇地出來看看。
空氣中充斥著濃郁的血腥味,地上一片血跡還沒清洗干凈,幾個守備署衙的兵卒拎著水桶正清洗著街道。
文朝衣僥有興趣地看著,縣丞孔孟凡卻是臉色難看,那幾個人頭里,他昨天還見過面,一個個飛揚跋扈地在那告守備署的狀,結果今天再見就全部變成了死人。
孔孟凡無法想象此事的后果,涉及如此多的商鋪,大多都是城里的有錢人,簡直可比后金破城一般,事情鬧騰起來,守備署那幫人自然是死定了,但縣衙這邊也有連帶責任。
“大人,要不要去守備署看一看?”孔孟凡小心地問道。
文朝衣卻是轉身朝縣衙走回,“有什么可看的,事情都發生了,不必摻乎。”
孔孟凡道:“那要不要寫封奏報,告知巡撫大人?”
“喔,想寫你就寫唄,”文朝衣道:“印信我不是都交給你了么。”
“大人覺得該如何寫?”
文朝衣打了個哈欠道:“你想怎么寫就怎么寫!”
說著,文朝衣走回縣衙,留下一臉不知如何是好的縣丞孔孟凡。
……
守備署衙內堂。
趙二正在匯報二十三家商鋪以及代王府的那幾間鋪子的物資情況。
坐堡王德純領著鄭柳釵、王查北、王從喜三位百戶襟立一側,城門已開,他們已不用在城門樓上守著,但又實在沒心情回家待著,只好齊齊地來到守備署,心里才算安心。
方景楠坐在堂中,喝了口茶道:“趙二,不必急著盤點物資,趁晚上宵禁的時候,把那些貨物全搬到四通商行去。現銀有多少?”
趙二臉上一喜,應道:“現在正好是各家收糧的時節,現銀不少,二十七間鋪子,共有兩萬八千兩。”
方景楠表面仍是淡淡地神色,吩咐道:“行鋒,押五千兩銀子速去井坪城,交給參將姜建勛。告訴他,不用幫忙什么,純當孝敬。”
“遵命!”行鋒一禮。
“牛有德人在哪?”方景楠又問。
趙二道:“牛有德去找那個錦衣衛的人了。”
方景楠哦了一聲道:“那就等等吧。”
很快,牛有德帶著一個臉容頗為帥氣的中年男子走了回來。
“在下錦衣衛總旗沈煉,不知尋我過來是有何事?”
獨自進入守備署衙,沈煉臉上卻并無驚容,雙眼深邃有神,仿佛藏有許多故事。
沈煉?
方景楠覺得這個名字好似在哪聽說過,但又想不起來了,觀得此人,繡春刀飛魚服,腳步穩健有力,雖然一臉肅穆,可看在方景楠眼里,卻是有著一絲莫名其妙的親切感。
笑了笑,方景楠按下心中的奇怪感覺,道:“你整天無事就在咱守備衙門前晃悠,真當我們不知呢?”
沈煉拱手道:“錦衣衛負有替圣上監察百官之責,守備署衙難道有何秘密不能看?”
方景楠笑道:“能看能看,今天你不就看了一場熱鬧嘛。”頓了頓,又道:“我知道你們錦衣衛是辦大案的,動輒揖拿的就是當朝大員,今天這幾個小商小販根本不叫事,所以,此次請你過來,是想讓你回一趟大同鎮城,請你們田百戶得空來懷仁一趟,我這邊有一重大案情稟報。”
沈煉沉聲道:“重大案情?可否透知一二?”
方景楠神秘兮兮地眨了眨眼道:“是關于藩王的。”
“藩王?”沈煉神色一怔,內心想了很多,剛才當眾砍殺代王府典薄一事,他便覺得事有蹊蹺。
皇家的奴才可不是隨便能殺的,好比宮內的各大太監,再怎么橫行跋扈,別人都打殺不得,只能是皇家自己來處罰。
沈煉看了方景楠一眼,知道他不可能再與自己這個小小總旗透露更多了,抬手應道:“我這便回去稟報!”
沈煉走后,方景楠朝牛有德道:“張大哥已經順利晉升為游擊了吧,你帶六千兩銀子去一趟大同鎮城,其中一千兩給他留著改善伙食,另外五千兩,讓他幫忙送給兵備道竇可進竇大人,什么都不用說,純粹就是咱們的孝敬。”
“得令!”
牛有德不清楚這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但他也懶的操心這些,聽令行事便是。
等到這些吩咐完畢,方景楠這才悠悠然地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王德純幾人身邊,道:“今天也多虧你們幫忙,才讓事情如此順利,走,我們吃飯去。”
王德純卻是沒動,輕聲道:“您是打算通過錦衣衛的密折,把商人通敵賣國的消息傳到圣上耳內?”
方景楠拍了拍他高大的肩膀道:“別急,事情一步一步來做。對了,這次我們收獲很大,以后你們的糧餉,將正兒八經的歸守備署發放,一切回到正軌,再也不用關心那些商人的眼色了。”
王德純、王叢喜、鄭柳釵、王查北四人頓時應道:“遵命!”
方景楠卻是心下一笑,文官之所以能統領武將,不就是因為掌握了糧餉與升官之道么,如今先把糧餉拿下,名分又在這邊,等此事一過,王德純他們跑不了。
城門開放了,此次事件,在懷仁城內很快平靜下來。
封查的商鋪全都重新打開,只是里面空空如也沒有商貨,但其它開著的鋪子,卻是生意很好。
好比四通商行,由于公道沒有任何手腳的收糧,不消幾天,便把懷仁城零散的米糧收了大半,足足收有三千多石糧食。更重要的是,四通商行的口碑,在懷仁城徹底打響。
但在懷仁城之外,卻是激起了不少浪花。
……
朔州城,守道署衙。
統領井坪路和西路的分守翼北道守道官蘇世忠在大發雷霆,參將姜建勛被他從井坪城喊了過來,襟立在堂中,低著頭一聲不吭。
“這事你竟然說不知情?”蘇世忠喊道:“你轄下的守備干了這么大逆不道的事,你竟敢說不知情?你可知,就憑這一點,我就可以上報兵部卸了你的官職。”
姜建勛仍然是低著頭道:“事前卑職確實不知情,若真是卑職下令縱兵劫商,那也萬萬不敢驚惹王府的鋪子呀。請守道大人明查。”
蘇世忠也是氣糊涂了,前段時間田氏駐派在大同府的總掌柜被人綁劫,上面就明里暗里的責令了一翻。如今到好,他這一道的守備官竟然直接明搶了,再怎么推責,他也難逃其究。
“不管是不是你指派的,現在,立刻,馬上,去把那個守備及其一眾從屬給我抓回來嚴刑拷問。”蘇世忠怒道。
姜建勛抬頭應道:“遵命!卑職定把他們全部抓回,一個不留。”頓了頓,又道:“只是,萬一問出了一些不該咱們知道的,如何處之?”
蘇世忠一楞,暗道:“對啊,這次可不只是那些商號,還有代王家呢。陰謀,其中一定有陰謀。區區一個守備,竟然敢犯下如此大罪,而且還沒有潛逃,沒有陰謀才怪了。而且牽扯到皇家,這可不是一般人能沾惹的。”
蘇世忠嚇出一身冷汗,忙改口道:“姜將軍果然不虧是將門之后,眼光獨道,按你認為,我們守道署該如何處之?”
姜建勛躬身道:“大人,事情已經發生,無論我們如何處理都難逃責罰。所以,卑職建議,就當此事從未發生過,什么都不用做。”
“當作從未發生?”蘇世忠楞道。
“是的,”姜建勛應道:“如今上面也沒有任何指令下發,或許是,他們知道些什么也不一定。萬一是神仙打架,我們冒然進入,可不是自尋苦吃么。”
蘇世忠緩了緩,心情逐漸平靜下來,確實如姜建勛所說,這件事他一個守道不應該去摻乎,既然代王府的鋪子也出了事,那就看王府有什么動作就是了。
想到這,蘇世忠難得地走上前,拍了拍姜建勛的肩膀道:“姜將軍果然大才,以后咱們道里的事,姜將軍可得多幫襯一二。”
“一切都是大人指揮有方。”
拍了擊馬屁,姜建勛內心松了口氣,這一關算是過去了。剛收到那五千兩銀子的時候,姜建勛也是不解,這可不是小數目,后來聽得懷仁城的消息時,嚇的他差點把收下的銀子退回去。
回報族里后,族里給他的建議是,靜觀其變。就像方景楠所說,什么都不用做。既然是什么都不用做,那肯定也不能派兵去抓他們了。
現在,他能做的已經做完了,他不竟有點好奇,代王府那關,怎么能過的去呢?
蘇世忠禮送出姜建勛后,驚嚇一場的他回內堂喝了幾口濃茶,可仍然是心下忐忑。
事情若真的不了了之,那是極好。之前本就因后金的事被責降了幾級,萬一惹出個什么事,他就麻煩大了。
蘇世忠去了書房,準備寫幾個字讓自己心緒平復下來。抬手剛寫了‘君子不群’幾字,腦中忽又想起那突然出現在書房里的‘君子和而不群,久和失君子’幾字。
憤怒地把毛筆扔下,蘇世忠恨恨地罵道:“這年頭,盡出妖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