闖進舞馬帳篷里的人是宇文劍雪。
她的模樣比上次還要狼狽,身上穿的白衣裳沾了大片的泥灰,看起來仿佛這衣裳原本就是臟臟的灰黃色。
她的頭發上,臉上,手上,也都沾了很多泥土,灰乎乎的,完全失掉了原先高冷大美人的風范。舞馬想起了自己上一世認識的那些大美女們,即便是整日被數不清的尸怪追逐,她們也很少有這般灰頭土臉的時候。
哦,對了,宇文劍雪的胳膊上、腿上還有被劃開的口子,隱約能看見血色,不過似乎快干了的樣子。這樣看來,她受傷至少一兩天以前的事情了。
正常來講,眼看就要到了和義成公主決戰的時候,宇文劍雪的突然出現怕是會給這場決戰帶來不小的幺蛾子。但舞馬顧不上理會這些,扶住她的肩膀,“你怎么樣?快去床上躺著些,傷口沒事罷?”
宇文劍雪站在原地沒動,真的有夠執拗。她肯定是有些累的,眼睛里布了不少血絲,人卻道:“我沒事,你倆什么時候大婚?”瞧罷,她可真是忙昏了頭,連舞馬和青霞結婚的日子都忘光光了。
“就在明天。”
“哦,還來得及,”宇文劍雪神色一松,“你跟我走罷。”
“走?去哪里?”
“來不及講了,我們邊走邊說。”
“放心罷,”舞馬往帳篷外面瞧了瞧,壓低聲音,“明天的大婚肯定辦不了。我和青霞已經商量好對付義成公主的辦法,今晚就行動。”
宇文劍雪身子僵了一瞬,“你們打算怎么做?”
舞馬大抵將自己和青霞的計劃告訴宇文劍雪,只是很多細節限于時間的緣故,沒有講的很清楚。
“青霞,青霞……青霞。”
宇文劍雪喃了好幾遍青霞的名字,忽而搖了搖頭,“你真的信得過她?”
“暫時來看,是可信的。我這幾日一直在偷偷觀察她,沒見她背地里做什么手腳。而且,她才是最想要除掉義成公主的人,完全沒有從中作梗的道理。”
“不!”
宇文劍雪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你有沒有想過,萬一,我是指萬一,青霞真正的謀劃不止于做掉義成公主呢?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很有可能……你不妨試想一下,她會借著眼前的機會,將你和義成公主一網打盡呢?
聽你方才所說,這幾日你一直在汗庭里裝模作樣,給義成公主要逃走的訊號。而汗庭之外的陷阱,卻全是青霞獨自布置的,陷阱里面到底是什么情況,是準備了一個人的墓地,還是兩個人的棺材,我們完全無從知曉啊。”
老實講,這種可能性也不是沒有。畢竟,舞馬殺死了田德平。對于青霞而言,如果這個世界上只有兩個必須殺死的人,義成公主是一個,舞馬肯定是第二個。不過,針對這種可能性,舞馬其實也早有防范了。
“她不敢。”舞馬說。
“不,”
宇文劍雪忽然抓住舞馬的手,她的手有些發澀發干。舞馬上一次握她手的時候,還光滑細膩如凝脂寶玉一般。舞馬忍不住在掌心里搓了一下,心想這只是暫時的,等事情過去,用油膏多做保養,皮膚很快就會恢復到從前的狀態。這么一想,稍稍安心了些。
“別冒這種風險,”宇文劍雪接著說道:“你我皆曉得,青霞的心思何等詭秘難測,又何必將希望寄托于她的信守諾言?跟我走罷,我找到破解詛咒的關竅了。”
她見舞馬臉上還有些遲疑,又說道:“你不信我?”
“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在這個世界上,舞馬默默補了一句。
“那就對了,”宇文劍雪用力點了點頭,拉著他的手,往帳篷之外走,“為了趕在你們兩大婚之前找到那個地方,我差點把命葬在那暗無天日的地道里呢。”
舞馬決定跟著宇文劍雪離開,看看她究竟會將自己帶向何處。
在做出這個決定之后,又有一道神旨影像降臨了——在一個幽深昏暗的隧道之中,青霞看著舞馬,臉上浮現幸福、滿足又得意的微笑,在她腳下的土地上,有一大片液體,因是光線不大好的緣故,看不清顏色,卻可以肯定這液體在緩緩流動著。
神旨的提示很清楚、很簡單——這將是詛咒的終結。
舞馬在離開晉陽前接下兩道神旨,一個談和,另一個破解詛咒。很明顯,這個便是后者的延續了。
可舞馬真的搞不懂,影像里的畫面究竟意味著什么。青霞又為何會笑的如此心滿意足呢。難不成,她的陰謀到底要得逞了?不,不會。舞馬決不許她如此得意。舞馬將竭盡自己所能,千方百計,阻止這一切發生。
“對了,你若是跟我走的話,”
宇文劍雪忽而問道:“青霞那邊,該怎樣交代呢。”
“無需交代,我和她是敵非友,不必那般客氣。”
舞馬回道:“又或者,便說計劃臨時取消好了。真想殺義成公主,以后也是可以殺的。假使今天晚上真的將詛咒解除掉,那么主動便徹底握在了我們手中——看我要了她的命才好。”
宇文劍雪神色肅然。
在一片銀芒灑落中,無形的月之袈裟飄蕩起來。兩個人影消失在蒼蒼夜色中。
舞馬和宇文劍雪不曉得的是,兩個人離開帳篷之后,自門簾背面,閃過一道黯淡又晦澀的光,義成公主的面龐出現在簾面上。
她睜著一雙黑漆漆的大眼睛,將帳篷里面整個環視一圈。她看得十分細致,決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
末了,露出些得意又落寞的笑容。仿佛在感慨,就這樣就結束了么,這個被她頗為看重、一度以為或許能給她無聊生活帶來些波瀾的男人,就只有這么點微末又可笑的本領么。
她嘆了口氣,眨了眨眼睛,注視空空如也的帳篷。
旋即,暗芒閃過,她的臉消失在門簾上。
一陣冷風襲來,將門簾卷起,一閃一閃的,風竄進帳篷里,帶來陣陣寒氣。
宇文劍雪帶著舞馬向目的行去,路上與他講述事情始末。大抵便是,宇文劍雪之前暗訪的時候,意外探得了田德平,亦便是這個曾用名為阿跌葛蘭的突厥人往前的一些事跡。
宇文劍雪說是意外探到的。但舞馬問她具體是如何探查的,她卻無論如何也不肯說出來。但任誰想來,也明白她一定付出了不小的代價。否則,哪有這么多碰巧呢。總之,由此才曉得,田德平出身是卑賤的鐵勒人,屬突厥的奴役族群。
田德平小的時候曾在狼嘴里救過阿史那燕公主的性命,緣此成了公主的護衛。當然,那個時候他本身是沒有太大本事的,能救下公主也全憑著一股沖勁兒和逆了天的運氣。
作了公主的護衛之后,難免又遇了幾次險境,連累公主險些葬送性命。對于田德平而言,似乎對于自己的生死存亡可以毫不在乎,但公主的性命受到威脅,受傷,又或者一不小心之下劃破一個小小的口子,都是極其難以容忍的。
于是,田德平便自公主身邊消失了幾年。有人說他因為保護不了公主,羞愧而無地自容,當逃兵了。還有人說,他臥薪嘗膽苦練武功,等待大功告成之時就會回來了。當然,也有可能一輩子都練不成材,那就再也見不著了。
總歸,那段時間里,田德平消失的無影無蹤。好像天地間從來沒有過這么一個人。
幾年后,當田德平再次出場的時候,他已經成為了一個高深莫測的庫拉達,舉手投足間充滿神秘氣息。在老人的印象里,他曾憑空召喚出一個帳篷大的火球,召喚出小山般的巨大黑熊。
他不像那些薩滿,手里總是抓著骨仗,但需要的時候,隨手一揮,手里面便會出現一把黑漆漆的、散發著可怖氣場的長槍。總而言之,這是一次令人驚訝的逆襲。
人們忍不住猜想,這幾年田德平究竟去了哪里。很多人想從田德平嘴里套出答案,誰也沒有得逞。只是在阿史那燕公主逃亡那一年前夕,一個流言傳了開來——說是田德平離開汗庭之后,四處流浪,期間發現了一個上古墓群,正是在古墓群里,田德平獲得了異域古神的密傳。
再往后,很多突厥人便離開汗庭,到草原上,大漠里,搜尋古墓。據說,出去找墓的人和天上的星星一樣多,但真正找到的,一個都沒有。而阿史那燕公主,則藏匿在找墓的人群中,離開了汗庭。人們這才曉得,或許是中了田德平的詭計,那道流言根本就是田德平放出來的幌子,其目的不言而喻。
宇文劍雪把故事講到這里的時候,兩個人離開汗庭已經很有一段距離了。
夜色越走越荒涼,越走越寂靜,天地之間仿若沒有活物。
不知怎么的,舞馬漸漸感覺到一股寒意瀕臨自己。
這個時候,舞馬依舊沒有撤掉,但頭頂上飄過一大片烏云,月光被烏云遮住,投下漆黑的陰影。隨之而來,他和宇文劍雪的身形也暴露在了曠野之中,便成了天地之間唯二兩個活物,突兀極了。
如此一來,那股不斷臨近的寒意就更顯得可怖了。
舞馬想提醒宇文劍雪這里并不安全,但宇文劍雪似乎已經沉浸在講故事的模式中,舞馬說了好幾聲喂,喂。
宇文劍雪卻根本停不下來。
其實,再往后的事情也大抵可以猜出來。
以宇文劍雪的執拗勁兒,當然很相信那個所謂上古墓群,而且非要把它找出來不可。她便接著打聽,找到了田德平從前居住的地方,想看看能發掘出什么線索。
那地方其實早就被人翻爛了,宇文劍雪找過去的時候,一開始也是一無所獲。利害的是她不肯死心,把殘破的蒙古包,還有幾張破桌破椅用刀劃了個稀碎,最后竟然在蒙古包和桌椅的夾層中間找到了幾塊地圖碎片。
宇文劍雪第一次返回來找舞馬的時候,剛發現碎片不久,但僅僅是發現而已,她還沒有循著地圖找到古墓的位置,于是便只簡單與舞馬提起自己有了重大進展,叫他不要心急,而宇文劍雪自己則再一次離開汗庭,幾番輾轉尋到了古墓的準確位置,這才匆匆返回汗庭,找到舞馬。
“你知道嗎,”宇文劍雪臉上泛起一些紅暈,眼睛里閃過興奮的光,“我到了古墓那里,有種特別的感覺,高遠,宏大,蒼涼,恍若浸入光陰的河——我敢肯定,墓里面一定有了不起的東西,密傳?寶物?說不清楚,總而言之,就好像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了不起的大能,亦或者干脆就是神明,把他畢生的傳承留在了墓地里,等待有緣人開啟。舞郎君,咱們這一回可要賺大發了。”
在宇文劍雪說話的過程中,先前那股寒意不斷向著兩人靠來,越來越近,一度將二人圍攏。可等她提起古墓的事情,那股寒意忽而平靜下來,匆匆退散,很快消失不見了。
舞馬松了一口氣,緊繃的心弦隨之而松,決定隨著宇文劍雪繼續走下去。
又過了不知多久,地勢愈加開闊,宇文劍雪忽然停了下來,指著遠處,“看,我們到了。”
舞馬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瞧去,登時吃了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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